在书房打个盹之后

　　我的祖父不是文人，却有着一间像模像样的书房：三面书柜，一张木桌、一杯清茶、一枕木榻，桌上搁置着笔墨纸砚。祖父十岁时，曾祖父猝然离世，小小少年，一夜成人。第二天，就离开学堂，去一家店铺当起了学徒，奔波于京杭大运河。好在他头脑活络，手脚勤快，人到中年就富甲一方，于是，在城东北一隅择地造宅，专门给自己布置了一间书房。

　　祖父捯饬书房，纯粹源于内心的喜爱。许是当时他“士农工商，商居其末”的自卑心理隐隐作祟，一方面，祖父从不让子女涉足生意，悉心栽培子女读书；另一方面，他大量购置书籍填充书架，神思怠倦之时，读数行字，掩卷遐思，也是人生另一种自在。

　　祖父念过几年私塾，逸兴遄飞之际，就按格律寻字觅词，造几句古诗词自娱自乐一番。自古商场如战场，想来他身心俱疲之后，书房就像一个心灵港湾，从尘世中辟出一方净土。

　　父亲说，他好几次蹑手蹑脚推开房门，只见祖父躺在木榻上打盹，一本线装书从手中滑落在地上。

　　父亲似乎没有遗传到祖父的爱书基因，总角之年，他举起小榔头“叮叮咚咚”敲打铁皮罐头，做成小汽车、小轮船模型。这是天性使然。当我看到父亲满手油渍修理起自行车，攥着链条，并乐此不疲，就明白他是永远体会不到无书可读的困厄。

　　书房，由此而荒废。

　　我上了学，把祖父二楼的书房占为己有。一者，二楼清净，再者，家里、学校对我的功课逼得紧，因为爱看“闲书”，父母经常搞“偷袭”。不过因为老房子的楼梯是木板的，只要一丝丝触动，老旧楼梯便会发出轻微的“嘎吱——”声，我有足够的时间把闲书藏匿起来，然后装模作样做起了卷子。在当时，许多和我同龄的人尚且没有独立的卧室，我能拥有一间独立书房，实在是幸运；而能在这个无人打扰的私人空间里看“闲书”，我觉得很幸福。

　　后来，老宅拆迁，城里的房价寸土寸金，居大不易。于普通人而言，有一方容膝安身之所已是耗尽毕生财力。至于想要拥有一间像模像样的书房，更是一种奢侈之念。我想起归有光的书斋“项脊轩”——“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灵光一现，在阳台辟了一隅，安放好书桌、书架，摆上喜欢的书，开窗引光，便可“捧书闲读，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亦万籁有声。阳台的书房终究狭小局促，眼瞅书架渐满，新书只能摞起来，即便如此却仍满心欢喜。高三那年，整天疲于题海战，心力交瘁。书房虽小，然“酣睡写读，均已有着”，成了我伏案打盹之地。

　　若干年后，生活渐入佳境，手头也宽裕起来，于是，我用多年积蓄换置了一处稍大的屋子，才算真正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书房。读书写作，坐拥书城，须臾之间忘却尘世间一切的不愉快。

　　有一回，我在写一部中篇小说，写到一半，思路戛然而止。我半躺在藤榻上，两眼空洞望着天花板，不知不觉，打了个盹，故事的情节在梦境中延续下去。

　　我联想到蒲松龄，这位“写狐写妖高人一等”的穷酸老叟经常独自坐在聊斋，一不小心打个盹，便诞生出一个个精彩绝伦的故事。

　　西汉御史大夫倪宽曾记述自己的“书房至乐五事”：静坐第一，观书第二，看山水花木第三，与良朋讲论第四，教子弟读书第五。依他看来，在书房里，较之观书，静坐反而成了头等大事。

　　最近的我，愈发惫懒，静坐书房，捧书一册，一不留神，打了个盹，脑袋一歪，一本书从手中滑落在地上……

　　（申功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