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中学读书的时候,总觉得许多同学的名字土得掉渣,如明坤、汉坤、健坤……乡下人给小孩起名字好像特别喜欢带“坤”字,见得多了,觉得俗不可耐。若干年后,我参加了一期吉林大学读书班,杨军教授讲授《周易与人生智慧》,让我茅塞顿开,原来乡下同学们的名字其实很讲究。“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健”和“坤”,都出自《易经》,自忖该下功夫恶补国学知识了。
读中师的时候,晚饭后,有个师兄喜欢在小溪旁树荫下练习小提琴,《梁祝》《小夜曲》《小步舞曲》《流浪者之歌》,优美的旋律一下子捕获了我的心。小提琴作为西洋乐器之母,乐器本身造型就很典雅,音色又迷人,欣赏小提琴演奏,让人顿生雅兴、心向往之。当时有一位同班同学拉二胡,旋律也非常优美,但我总觉得二胡的造型有点“土”,缺乏美感,潜意识中认为交响乐、歌剧才是“阳春白雪”。若干年后,一篇音乐札记彻底改变了我对民乐民歌和本土戏曲的偏见。中国流浪艺人阿炳创作的《二泉映月》,把世界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感动得泪流满面,他认为“这种音乐应该跪下去听”,他是双膝跪着流着泪听完二胡演奏《二泉映月》的。他由衷地说:“这是真正的天籁,是世界级名曲。”
从艺术源头追溯,古人的确没有把艺术分为三六九等,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就是一部集雅俗艺术之大成的旷世经典。《诗经》诞生于公元前七世纪,分为《风》《雅》《颂》三部分,其中《风》收录了15个诸侯国的160首土风民谣。“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多美的意境啊!它是两千多年前秦地的一首民间歌曲,本难登大雅之堂,但收录进《诗经》后,历代文人雅士争相传咏,称其为“最美爱情诗”,视之为爱情诗创作中后人难以企及的天花板。《风》《雅》《颂》三部分中,文论家一致公认《风》的艺术成就最高!
艺术不分三六九等,艺术欣赏同样也不分三六九等。不能因为某人经常聆听交响乐,就断定他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风雅之士;也不能因为某人经常哼唱流行歌曲,就断定他是思想肤浅、随波逐流的市井俗人。
我见过一个老乡,曾是县潮剧团的扬琴师傅,后来漂洋过海去泰国潮剧团从业,前些年为了照顾家庭,回家乡开了一间电器维修店维持生计。常年辛劳奔波,脸上的褶子深深烙下了岁月沧桑的印记。如果不是走进他的内心深处,他可能就湮没在乡村芸芸众生之中,不会给人留下一丝印象。但是,深聊下去,我惊诧不已,他竟然是一个狂热的音响迷,几十年来最痴迷的一件事就是搜罗各种交响乐唱片,不断升级音响设备。聊起贝多芬、老柴(他亲切地称呼柴可夫斯基为老柴)如数家珍,令人刮目相看。他虽然是个“日日为稻米谋”的手艺人,却能在庸常生活中为“风雅颂”留一席之地。我无法简单地用“粗人”或“雅士”来评判他,我相信他绝非附庸风雅。一个有情怀的人,即使生活再困顿,他依然乐此不疲地构建自己精神世界的象牙塔,动心忍性,孜孜以求,增益其所不能,使自己的精神世界变得更加厚重。
(黄文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