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讲古”,广州人不会陌生。
曾几何时,“最后一个讲古佬”颜志图的故事经由媒体的渲染广为传播,令人对这门源流悠久的表演艺术生出几多唏嘘。之后,以彭嘉志等为代表的年轻讲古人崭露头角,又让人看到传统文化在当代社会里的潜能。那么,当下地道广味讲古的“江湖”究竟是何面貌?讲古艺人们近况如何?面对车载平台、播客等层出不穷的新媒体环境,他们如何再续文脉?近日,华南理工大学中央高校社科文库项目、南方科技大学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出版资助项目“粤语讲古艺人口述史调查研究”公布了项目成果,10位“讲古佬”集体亮相,为我们铺陈开粤味十足的世情百态。
文: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 卜松竹
图:储冬爱 提供
颠覆了项目主持人“刻板印象”的一手素材
“我和粤语讲古的‘交集’始于10多年前”,项目主持人,华南理工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广东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储冬爱说,当时经朋友引荐,得以邀请粤语讲古人颜志图来大学城为华工学生表演讲古。不过她自己当天没有去现场,“据说,当晚观众不多,但去的人都‘叫好’不断。”
2019年1月18日,储冬爱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最后一位讲古佬”颜志图,这次采访也颠覆了她对粤语讲古的“刻板印象”。“当天坐在颜老身边,仿佛置身磁场,片刻不能分神。他追忆往事,犹如即兴表演,铿锵有致,干净利落,70多岁的老人讲话没有一处重复,没有一个闲词。‘这个’‘然后’之类的口头语,即使我这样站讲台20多年的老教师也无法避免,但他娓娓道来,收放自如。”储冬爱表示,颜老讲完后,以习武人(颜老是广州螳螂拳会永远荣誉会长)的礼仪,多次向她作揖致谢,“受此大礼,倍感惶恐,又不得不折服于老先生的浩然之气。”
记者曾经专访过颜志图,关于学武,据他自己说也是为了讲古,“书里面有好多涉及到武术、武打的内容,比如《水浒传》《三国演义》《岳飞传》,要不会武术,讲出来就比较虚,不够实在,不够精确”。他的老师是郭子硕,曾经担任广州市武术协会副主席。颜志图从1958年开始学武,迄今已60多年。2001年九运会开幕式上的学生武术表演,他就是指导之一。
十多年前颜志图和粤语讲古得到广泛的媒体关注后,一度,他的曝光率节节攀升,电台、电视、报纸上不时能看见他的声、影,他主讲或参与的两档节目《羊城度度有段古》和《寻根问底》曾连续几年创收视新高。但储冬爱说,这样一位知名的艺人和省级非遗传承人,生活之窘迫实出人意料之外,“20平方米的蜗居以阁楼区分日常起居,女儿上大学的学费曾依靠助学贷款和勤工俭学勉强支撑。但是,凡有演出邀请和学徒登门,他来者不拒,从来不问报酬,无偿提供资料和练功服倒是常有的事。多年前,牛头巷逼仄的客厅里,常常挤满热衷讲古并‘蹭吃蹭喝’的在校大学生。”
从古诗文到“市井味” 讲古是门技术活
“虽然我做田野调查已不下15年,但采访讲古艺人竟有一种全新的体验”,储冬爱表示,“讲古人长于表达,欲望强烈,一旦开头,很难切断,控制现场、抓住听众方面他们绝对都是一流的高手。例如颜志图,擅长讲羊城掌故,用词典雅,非常注意故事的完整性,铺垫、比喻、排比,有起有落,每个问题没有等到尾声休想插嘴。”
储冬爱不是广东人,所以自言对讲古曾有一种“方言的隔阂”。但她进行的粤语讲古人调查,却发现了一些本地人可能也未曾熟知的东西。与颜志图同样师从侯佩玉的姚焕然,至今也依然坚持在书场讲古。在储冬爱的采访中,他古诗文、粤语俗语信手拈来;对讲古的认知也是字字珠玑,“讲古人先要有专业性”,“业余,有业才有余。”
另一位在广州长大的医生霍沛流,除了电台兼职讲古之外,也不时在白云山等户外书坛讲古授徒,对“市井味”情有独钟,把看人吵架、听人讨价还价、替人看病视为体验生活、捕捉灵感的机会,专门整理了一本老广们的日常金句《古今歇后语》,为自己的讲古输血,自喻为“二悬斋里的霍大侠”——“为医者悬壶济世,讲古时口若悬河”。
曲艺团演员出身、后任职番禺融媒体中心的70后媒体人林劲,是一位在书场、电台、网络灵活转身的讲古发烧友,认为讲古就是“在别人的故事中学做人”,提倡“串行”“跨界”“跨时代”。
1989年出生、师从颜志图的市级非遗传人彭嘉志,是“父母眼里有些不务正业”的自由职业者,客串过电视主持和说书人,作为同龄人中的“异类”,逆风而行,“更追求传统的说书味道”,不定期在公园、广场、图书馆等设坛讲古,“觉得在现场说书是最爽的,你可以马上跟观众互动。”因为“说书不只是一个人在表演”。
文人论道
派别之争 受众口味 形成“讲古江湖”
储冬爱还发现,在粤语说书界,还活跃着另外一种类型的表演者,他们或是话剧演员、或是播音主持人等,都在主业之外兼职讲古。如有“话筒姐妹”之称的冼碧莹和缪燕飞都长期从事话剧演艺和粤语配音工作,却因电台讲古(主要是讲故事和小说连播)受听众爱戴。叶振邦、梁锦辉、李伟英等也是其中的卓越代表,他们的加入让粤语讲古老树发新枝,也让老派讲古从茶楼、“开街档”登上大雅之堂,但由此也引发了一些纷争,如“旧派”与“新派”“旧古”与“新古”等不同说法,如缪燕飞自称“体验派”,认为自己这一派以张悦楷、林兆明等话剧演员为祖师爷,与传统说书的不是一回事。叶振邦和他的老师“缪姨”一样,反对传统说书“书接上一回”之类过于程式化的表达,坚称自己是“新古”一派。
得知这个调查项目之后,一位本地资深文博专家给记者发来信息说:从小就听着其中一些老师讲的故事长大。一些所谓的“新古”,同“讲古”前辈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张弛有度的功底相比,“仲有九条街距离”。但无论争论为何,传统文化在市场中的存在与传承,自有其规律,也有其“缘分”。不过,如果从文创角度和思维分析,其实粤语讲古,无论是旧派与新派,还是新古与旧古,都是对传统文化的一种另类创新演绎。
储冬爱说,有意思的是,“旧派”也可能借助电台、电视、网络等媒介空间,“新派”也会俯身向下,借用草根说书的贯口或话语。储冬爱说,在采访中,她趁势抛出了一个积蓄已久的疑惑:一味迎合大众或学生就是好老师吗?“颜老的回答依然笃定:‘讲古和教书都要深入浅出,但我们讲古终究是娱乐,把听众留住才是真功夫,老师总有不同,要教书育人。’粤语讲古内部争论已久,我认为颜先生的解答算是最好的回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