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的脚步,近了。我的舌头,开始想念处暑前后,故乡那以草木入汤的吃食。故乡地处岭南,湿热像黏在人身上的附件,即使处暑近了,也不肯爽利退场。幸而,草木有心,以身作引,助岭南人祛湿消暑。
故乡集市上的处暑,藏在那些摊档、药铺的草药里。深绿蜷曲的鸡屎藤,散发椰子香味的五指毛桃,块根肥厚色如黄菊的牛大力……一捆捆,一束束,被码整齐,摆放在摊档前。还有乌亮的罗汉果,皮色油亮的老陈皮,暗褐如枯蝶翅膀的布渣叶,在药铺的红木小屉里静静候着。草木清气无声漫溢,等着做汤的妇人把它们带回家。
犹记得,第一次独自赶集购物,看着青草档前成束捆扎的鸡骨草,如蜷曲绿手指的细长青豆荚,根块如婴孩拳头般大小的牛大力……我心中有数,小手指着泡在水里的鸡屎藤。守摊阿婆捞起水中的鸡屎藤,她的指尖触到叶片背面细密的绒毛,那奇异的青草气混着淡淡的药味直冲鼻端:“阿妹,识货嘞!处暑湿热困脾胃,鸡屎藤消滞顶灵光,落少少(放少许)牛大力托底,包你饮完好精神!”言语间,草木精灵被黄麻纸妥帖包裹,再由细麻绳扎紧。钱货两讫,一场简单的交易,仿佛是完成了一场安心过处暑的约定。
瓦煲,家家户户都是必备的,乡味里的老火靓汤,全靠这些瓦煲的成全。煲汤时,清水注入,斩件的猪腱子肉、水鸭、老母鸡“扑通”沉入锅底,暗红肌理在清波中舒展。待水将沸未沸,细密水珠沿锅壁攀爬,便是草木登场的吉时。
厚实的牛大力片、成束的鸡骨草、轻薄的布渣叶、掰开的乌亮罗汉果,还有几缕金丝般的老陈皮,次第滑入微澜初起的汤水中。静默片刻,水面先是浮起几个细小的气泡,继而水花翻涌如莲绽。
刹那间,沉睡的草木精魄在滚烫中骤然苏醒!牛大力沉稳的木香如磐石落定,鸡骨草微辛的山野气似清风穿林,布渣叶含蓄的清苦若雨后竹林,罗汉果深沉的蜜意如陈年糖霜,陈皮悠长的醇香将阳光凝固。最后投入揉碎的鸡屎藤嫩叶,那股奇异的青草清气如一道碧色闪电,劈开混沌。
厨房被这无声的草木交响温柔笼罩,瓦煲低吟,白汽缭绕。看着盖沿下的汤水“咕嘟……咕嘟……”浅沸着,内心升起一片烟火值得的满足。
时间在热气的升腾中被无限拉长。牛大力的木质精髓在滚烫中缓缓释放,丝丝缕缕,沉潜如墨;鸡骨草的辛甘悄然析出,如溪流注入深潭;布渣叶的微凉与罗汉果的蜜意在汤水中相拥共舞;陈皮醇厚的香气则如一位渊博长者,将诸般滋味不着痕迹地调和。
初时浓烈的药气此时棱角渐平,变得圆融而悠长。鸡屎藤那奇异的气息已被驯服,只留下舌尖一丝难以言喻的清爽,如同暑热蒸腾后掠过树梢的第一缕凉风。
夜色渐渐浓稠,乡人的肠胃被老火汤妥帖安抚,口腔鼻翼间的草木余香,将暑气寸寸逼退,留下清凉在心间。故乡的处暑,便在这氤氲着热气的瓦煲深处,以草木为引,以水火为媒,完成了夏燥与秋凉间的完美过渡。 (何小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