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师导学
在全国科技大会、国家科学技术奖励大会、两院院士大会上,习近平总书记强调,加强国家战略科技力量建设,提高基础研究组织化程度,鼓励自由探索,筑牢科技创新根基和底座。
近日,清华大学高等研究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陈静远作客羊城学堂。围绕基础研究与科学教育,广州日报记者专访了陈静远,并就相关话题展开探讨。
文/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 杨博
广州日报《理论周刊》:作为理论物理学者,您如何看待基础研究中的自由探索?
陈静远:科学之所以成为科学,是因为其谦虚而平和地认识世界的方式,那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认知方式。正是因为它是一种更好地认识世界的方式,所以它才有用。同时也要看到,在人类历史上,科学往往在不经意间实现了重大突破,发挥出实用的价值。这一切都是在自由探索中完成的,是短期内无法预测和规划的。这是科学的魅力所在。
人在本质上有认识和理解世界的需求,这种需求超越了“有用”。我们要走出一个误区,那就是认为“科学对人有用”,才去关心它。世界上一流的科学研究都是因为内心的热情和好奇而去进行的,而不是简单以应用为导向的。譬如,数论的研究曾经与日常生活非常遥远,完全是因为人对数学本身的好奇而产生的。然而,现代密码学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数论,这是最初研究数论的人所没想到的。
有的时候,科学家吃饭、走路、洗澡都在思考。这和从事艺术创作所进入的深层次思考状态非常相似,科学家进入浑然忘我的“心流状态”。如果我们不是只强调科学有应用的价值,而是同时强调科学更有打动人心、满足审美与好奇等高层次精神需求的价值,这显然更吸引人。
广州日报《理论周刊》:有人说,在物理学上,我们追赶发达国家的过程还没有完全结束。要培养一种重视基础研究、重视理论物理的文化,要在科学研究上打破传统的根深蒂固的认识,才能完成这种追赶。对此,您怎么看?
陈静远:在科学方面,中国与发达国家的差距到底指什么?我们不妨比较一下当今一个优秀的物理学博士生与牛顿的差距。显然,一个优秀的博士生所掌握的知识、方法与工具要远远超过牛顿。但要论在人类科学史上作出的贡献,他却远远不如牛顿。可见,衡量科学研究的差距,第一个标准是知识的差距;第二个标准是科学贡献的差距,体现了科学研究的原创水平和影响力。但是,当我们讨论如何提高科学水平的时候,我想提出第三个标准,那就是思考科学问题的品位和视野。同世界顶尖科学研究相比,最容易追赶的差距是知识的差距,最难追赶的是科学贡献的差距,因为作出原创性的重大贡献需要时间的沉淀。从学习知识到作出原创性重大贡献,两者之间衔接的关键就在于思考科学问题的品位和视野,这正是我们应当努力的地方。
我们难以直接培养出诺贝尔奖得主,或者直接培养出彪炳史册的伟大科学家。然而,如果我们把目标设定为帮助学生培养好的科学品位,那么就可能会有一些学生去从事开创性的工作,成为伟大的科学家。科学研究的品位是感性的,需要长期的浸淫和充分的交流,需要有科学品位的人一代代地传承。所以,在谈论进步时,我们应当去关注科学研究的品位。这包括:判断一个科学问题是不是好问题,对某个思考方向有何直觉判断,等等。
广州日报《理论周刊》:“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科学教育不仅使人获得生活和工作所需的知识和技能,还使人获得科学思想、树立科学精神、培养科学态度、学习科学方法。您认为,面向大众的科学教育应当如何开展?
陈静远:回顾十九世纪,科学家在沙龙以及公众场合演示科学实验,科学常常是以有趣的“面孔”出现的。现在,我们也应把科学作为人类生活中最有趣的一部分来认识。只有还原科学有趣的模样,才会有一些纯粹出于好奇而去研究科学的人出现,他们才能作出一流的研究。
在科普演讲时,我会时刻与听众保持交流,关注听众有没有听明白。因为,知识传播者应当对受众做到共情和尊重。交流是双向的。只有这样,才会有成功的交流。
我在讲座中会告诉听众,我不讲什么高大上的新名词,所谓的前沿热点,或者科学家的八卦。因为,听众会忘记那些零碎的、似是而非的知识。对理论物理来说,哪些才是好的科普内容?我认为,是物理学的脉络、物理学家的追求,而不是琐碎、零散的知识。我想强调的是,在有限的时间里是无法把完整的科学思想呈现给受众的,要告诉他们能听懂的东西,否则就会传播似是而非的理念,使科学变得玄而又玄。
例如,在谈到牛顿力学时,我会介绍他曾做过的思想实验:当一个人以越来越大的力量从山顶抛出一块石头,这块石头会落在离山脚越来越远的地方。假设他的力量足够大,石头就可能落到地球的另外一边,乃至可能绕着地球旋转。那么,行星围绕恒星公转是不是和抛石头一样,都基于同样的原理呢?牛顿后来通过数学计算证实答案是肯定的。由是,牛顿有史以来第一次确定了,凡尘(地面上)发生的事情与天体(过去认为是神所主宰的领域)运行受同样的规律所支配。可以想象,这对当时的社会冲击力有多大。西方由此逐步地进入一个现当代社会,公众对人的尊严产生了完全不同于以往的认识,人与星星在世界上同样处于平凡的位置上——这是多么伟大的认知。
所以,好的内容能引起受众的共情,使他们被科学思想打动。这些审美、好奇等高层次精神需求需要得到满足,而这也正是科学在科学家心中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