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人的春天,从一朵木棉花开始。阳春三月,“却是南中春色别,满城都是木棉花。”“一树木棉开烂漫,教人错认是丹枫。”历史上颂赞木棉的诗句不胜枚举。唐宋之际,文人墨客多以木棉赞美春天。清代以来,木棉被赋予更深的文化内涵,充满阳刚之气的木棉成为“南国英雄树”。
景色如此难忘,能不入画乎!目前可知,早在明代便有画家以木棉入画,但真正兴盛,则到清代。从地域来看,描绘木棉的画家主要集中在岭南,岭南地区木棉写入丹青从清代黎简开始,脉络悠长,木棉风骨亦延绵几代人。
也正是历代文人墨客的笔墨丹青、歌咏渲染,让我们得以在云山珠水之间,寻芳之时,感悟文化传承与自然之美的结合。
文 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 李巧蓉
清代黎简 广东木棉入山水第一人
明代就有画家以木棉入画
早在明代,就有画家以木棉入画。中国国家博物馆研究馆员朱万章认为,现存最早的木棉入画作品大约是故宫博物院藏的明代江苏画家孙艾的《木棉图》轴。此画中木棉花一枝,枝干劲挺,花苞开放。构图简洁,用没骨画法。但与现在常见的红棉题材绘画有所不同,花瓣是白色的,花蕊是红色的,画上有钱仁夫的题诗:“木棉御寒功,难比狐貉深。求之必近易,劳力不劳心。”可知所画的花卉确实就是木棉,也许和岭南所见的红棉属不同品种。
清代黎简大约是岭南最早以木棉入画的画家,曾创作多幅《碧嶂红棉》图。黎简是广东顺德人,清代著名的诗人和书画家。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寓居广州,以卖字卖画为生。广州艺术博物院(广州美术馆)藏有他的一幅《碧嶂红棉》。
学者梁基永指出,这件《碧嶂红棉》是目前黎简最早画木棉的作品之一,而从这幅作品的题款中可以看出,他在此之前已经画过不少以木棉为题材的画作,且好以此作为自己的特色,赠予友人。与该画类似的一件作品就曾赠给苏州金石名家陆绍曾。“在黎简之前,我们暂时还没有发现广东的画家以木棉为题材的作品”。与黎简同列为“粤东四大家”的谢兰生也曾写道:“吾粤画人,自二樵山人(指黎简)始以木棉入山水”,将黎简画木棉的首创意义标示出来。也就是说,黎简是广东第一个以木棉花入画的画家。
“碧嶂红棉”中,木棉已成为画作主角
在这幅《碧嶂红棉》里,黎简大胆地在画中将木棉作为主角,木棉的火红与广东山水的青绿,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和视觉冲击。黎简在题跋里写道:“碧嶂红棉,此南海真景也。”
广州艺术博物院(广州美术馆)研究馆员黎丽明指出,题跋几处都在说明,他画的是南方的景色、南方的生活。一个地区绘画风格的形成,可以有很多指标,其中之一就是画家是否描绘本地的题材。黎简对岭南风物的钟爱,说明了清代的广东画家,至少自黎简开始就有意识地将具有本地特色的花木、景色作为绘画题材。而黎简的《碧嶂红棉》,就是这样一幅具有代表性的作品。“碧嶂红棉”也成为黎简之后的广东画家喜爱的绘画题材,影响深远。
春赏红棉是当时文人墨客的雅趣
黎简之后岭南另一文人画代表人物谢兰生,也常以此种家乡特有的植物,表达他对地域传统的敬意与温情。如广州知府程含章将赴任山东,谢兰生以木棉入画为其写扇饯别,并作诗点题:“江上木棉三五枝,湿云烘月暮春时。使君莫忘呼鸾道,人在棠阴正树碑。”
黎简之后,清代的广东画家开始出现相关作品,除了谢兰生,还有如李魁、伍学藻、熊景星等人都有木棉绘画传世。据悉,春赏红棉是当时文人墨客的雅趣。黄培芳1817年所创作的《镇海楼四友图册》之《镇海楼图》,便是清代文人春日到镇海楼上赏花雅集的例证。在这幅画作中,由镇海楼向下看去,越秀山上红棉盛开。黄培芳从十丈红霞中仅选取了寥寥几株,轻点几笔,使得疏淡的画面变得春意盎然。黄培芳绘画红棉的方式也是源自黎简,就是“用朱点花而不叶”。
各擅胜场 岭南画家笔下红棉千姿百态
到20世纪以后,岭南地区擅画红棉的画家井喷式出现,如高剑父、陈树人、司徒奇、赵少昂、关山月、杨善深、梁占峰、林丰俗、陈永锵以及林蓝等。
陈树人《岭南春色》曾扬名比利时万国博览会
岭南画派创始人之一陈树人,特别钟爱木棉,一再把木棉作为他笔下描绘的母题。陈树人喜爱以“岭南春色”为题材,以木棉花为对象进行创作,现存多幅以“岭南春色”“岭南春光”命名的作品,收藏于各大博物馆,因此提及陈树人不可不写一笔他的红棉恋。
陈树人既喜欢木棉盛开时如“万炬烛天红”之势,更称赞它有着直冲云天的气节,风骨豪情溢于笔端。在画木棉时,他从初期的折枝走向了全景式的构图,木棉树很是挺拔,在文静中显现文人风骨。
其中,被公认为最有名的红棉是创作于1929年的《岭南春色》,其扬名的原因之一是此画曾在1931年比利时万国博览会中获得最优秀奖。画中的这株高大挺拔的木棉树,火红的木棉花缀满枝头,美不胜收。如今,这棵木棉树的原型仍旧在陈树人的故乡番禺区化龙镇明经村盛放,引得无数游人打卡。
关山月被称“红棉巨榕乡人”
20世纪40年代,徐悲鸿就称关山月为“红棉巨榕乡人”,而关山月晚年也常用“红棉巨榕乡人”闲章,以示不忘故土乡情。关山月对故土、家乡的深深热爱也常体现在他的作品中,红棉就是关山月喜爱表现的岭南乡土题材之一。
关山月作于1962年、如今被广州艺术博物院(广州美术馆)收藏的《羊城春晓》描绘了广州春天早晨的景象。画面由近处两株花朵盛开的参天木棉树及远处山上的镇海楼构成。整件作品充分显示了关山月所具有的独特的创作风格及深厚的艺术功底。
其他岭南画家笔下的木棉,也各擅胜场。评论家陈修明曾撰文评述说,“赵少昂多画折枝的木棉,色彩饱满、艳丽浓烈,令人感到阳光清鲜;杨善深所画的木棉较为雅逸,在书写的线条中,尤其注重传统笔墨枯湿浓淡的变化,韵味无穷;司徒奇的木棉则单纯洗练、一笔一笔地写下去,不激不厉,简洁而优美,隽逸而苍秀。各人都在木棉身上寄托了自己的个性与特征。”
“司徒红棉”极具空间感和震撼力
司徒奇所画木棉,厚瓣虬枝,淋漓苍秀,不激不厉,表现出英雄气概,故而饮誉艺坛数十载,又有“司徒红棉”之称。据学者不完全统计,司徒奇一生创作的红棉图数以百计,精品尤以中晚年迭出。他融合透视、色彩、明暗关系以及传统中国水墨技法,既表现出木棉枝干的结实浑厚,又突出了花朵艳而不俗的壮丽。其画红棉的构图是横幅巨障,仿佛在一座大厦的某一层看窗外的木棉。同时,花卉要画出性格并不简单,司徒奇喜欢画大尺幅的红棉,笔下的英雄花大气磅礴,极具空间感和震撼力。
据悉,在20世纪70年代中国香港的一次展览上,司徒奇的巨幅红棉十分引人瞩目,据当年的报道称,“巨大六联屏之《南国春回》大红棉,高逾十尺,横跨会场正面之半”。为创作这幅大画,司徒奇购入大画纸,并订制巨桌,耗时半年才得以完成。
在《南国春回》中,乔木参天,红棉似火。司徒奇用西式光影细致交代花瓣的阴阳向背,花托则以撞水撞粉画法体现其自然形质。当时司徒奇已过花甲之年,如此大尺幅的创作,必是竭心尽力而为之,让人大为赞叹。
陈金章、陈永锵等开创画木棉新手法
岭南画派第三代传人、山水画大家陈金章将传统上视为花鸟题材的木棉引入国画山水创作题材。他的《报春图》开创了岭南画派画木棉的新手法。
岭南艺术名家陈永锵则开创了木棉绘画新面貌,陈永锵笔下的木棉,摈弃了传统花鸟画的表达程式,首先是纵轴立意,巨大的树干一柱擎天,堂正庄重。通过对树干反复地勾勒皴擦,体现木棉的苍劲;其次是横向取势,利用虬龙般的横枝,结成繁复的网络;在花朵的表现上,木棉花的花瓣是圆的,他采用双勾法去画花朵,再填色,在用双勾法时有意把花朵画得尖一点,有棱角,所以立体感较强。这也是对既开放包容又有所坚守的岭南文化精神的传承。
广东以外 徐悲鸿等亦有红棉佳作
在广东以外,晚清和20世纪早期也出现过画木棉的画家,如“海上画派”的任伯年以及以画马著称的徐悲鸿等,都有红棉作品传下来。
徐悲鸿对木棉十分热爱,他曾在自己的《木棉》纸本水墨画的题跋中写道:“灿若朝霞色,高与青云齐。孰具英雄气,棉花傥可师。”高歌木棉的英雄之气。
他于1940年创作的木棉题材的作品更是从另一角度凸显了木棉所具有的浪漫主义情怀。这件作品中,木棉的花瓣颜色鲜红,娇艳夺目,新枝和幼芽的浓墨与老干的淡墨,新枝的浓墨与花瓣的重彩,以及黄色的花蕊与鲜红的花瓣,形成了多重鲜明的对比,整幅画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凸显了木棉新枝和幼芽强大的生命力。
他在画中题诗如是写道:“天女摘落霞,涨裂羽衣袋。浸露幻为玉,殷红缤纷坠,不佞炼丹砂,凝之宛然在。”可谓超凡脱俗,在他眼中火红的木棉花瓣是天女采摘的一片片彩霞,花朵本身也有着灵性和生命,不愿被天上仙人束缚,涨破衣袋飘落人间。
诗中木棉 “英雄气”始于清代
清初“岭南三大家”深入挖掘其文化内涵
“姚黄魏紫向谁赊,郁李樱桃也没些。却是南中春色别,满城都是木棉花。”这是宋朝诗人杨万里在《二月一日雨雪》一诗中描绘的木棉花。当姚黄、魏紫这些牡丹极品繁花过尽,当连李子、樱桃这样的小家碧玉亦黯然消逝之时,回望南方,却正是木棉花开满天,连树似染如霞之际。那整树火红的花树,在风雨的洗刷后,摇曳在明媚的阳光里,灿烂极致却又肆无忌惮。遥想连篇,是怎样的一种美让诗人感叹几许。
细翻诗篇,木棉入诗从唐代已经赫赫有名,千百年来,这样一树一树的木棉花,早已存在于文人墨客幽香的诗句里。如唐人黄滔《寄罗浮山道者》诗云:“泉石暮含朱槿昼,烟霞冬闭木绵(即木棉)温。”陈陶有诗云:“南国珊瑚树,好裁天马鞭。”孙光宪有词句云:“木棉花映丛祠小,越禽声里春光晓。”元稹《送岭表崔侍御》诗云:“火布垢尘须火浣,木棉温软当棉衣。”李琮有诗云:“腥味鱼中墨,衣成木上棉。”宋人刘克庄《潮惠道中》云:“春深绝不见妍华,极目黄茅际白沙,几树半天红似染,居人云是木棉花。”就写景来说,以刘克庄和杨万里的诗句最美。刘诗写潮州、惠州一带的木棉景色,杨诗很有可能是写广州城的木棉景色。
但在清代以前,文人骚客们往往只视木棉为岭南的一道美丽的风景而点赞一下,或只着重描写木棉的实用价值,很少从精神层面挖掘木棉的文化内涵。自清初“岭南三大家”深入挖掘其文化内涵后,木棉的象征意义得到升华,被赋予英雄形象和慷慨风骨。
“岭南三大家”之一的陈恭尹,其父陈邦彦是南明抗清官员。明永历元年(1647),陈邦彦战败后被俘处死,全家仅陈恭尹侥幸逃走。陈恭尹在《木棉花歌》中写下“浓须大面好英雄,壮气高冠何落落”之句,利用木棉花的特征,运用拟人手法,将其比作英雄。在他的年代,这样的诗句可谓空谷足音。
同样是“岭南三大家”之一的屈大均这样写木棉:“木棉,高十余丈,大数抱,枝柯一一对出,排空攫挐,势如龙奋。”这些句子是形容木棉的树形有巨龙奋起之势。屈大均还写了首著名的《南海神祠古木棉花歌》:“十丈珊瑚是木棉,花开红比朝霞鲜。天南树树皆烽火,不及攀枝花可怜……”雄奇绚丽的句子使人自然而然感受到木棉的阳刚之气。
“岭南三大家”中的另一位——梁佩兰对木棉的气概亦十分欣赏。他在诗中写道:“尊如冠盖贵人高在上,其下低头莫能御。须眉足发人慷慨,丰骨端为世倚仗。挺如节烈正士生成人,百折不肯摧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