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卖了,不卖了。”父亲抬起双手大幅度摆动,伴着沙哑的声音吼着。我明显感受到父亲的愤怒和无奈。
“我养的蜜蜂每一群都很强壮、很饱满,凭什么大群的150元一箱、小群的100元一箱?要买就全部150元一箱。”听完父亲的话,我很吃惊。
父亲在“广州北肺”王子山附近的村庄有着很好的声誉,而且昨天已经讲好价钱了,他怎么会突然反悔呢?父亲不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他以前当过老师,好多村民都是他的学生,他还当过村长,他为群众想得多,为自己想得少,村民对他敬重有加。
当村长时,父亲通过很多办法带领村民脱贫致富,其中养蜜蜂就是由他在村中发起的。他观察到王子山山脉花团锦簇,蜜蜂在忙碌传播花粉,灵机一动,想到带领村民养蜜蜂的好办法。
说干就干。他带领三户村民养蜜蜂,选择养蜂场地,造蜂箱、巢框、蜂帽、蜂扫,几乎一气呵成。没技术、没经验,他就博览群书,读尽所有能借、能买关于养蜂的书刊,有时为了一个技术性问题,他翻山越岭请教有经验的蜂农。他从什么都不懂,到后来能根据蜜蜂飞行的轨迹,在漫山遍野里准确找到蜜蜂的巢穴。父亲带领三户村民通过自己培育再分群的方式,第一年就培育出三百多群的蜜蜂。说来也巧,当年村民的玉米、荔枝等农作物都增加了产量,养蜂的三户村民都有了一笔不小的收入。村民看此情景纷纷跟随我父亲养起了蜜蜂。犹记得那年父亲卖完蜂糖后还为我买了一辆自行车,那真是父亲的高光时刻。
如今,年轻的村民大多外出打工了,年老的村民走不动了,王子山下几乎没人养蜂了,父亲仍像守着祖业一样守着养蜂的手艺。父亲七十好几了,身体状况大不如前,自从他左脚得了痛风以后,行动也诸多不便,以前在山上走路健步如飞,我都追不上,现在一瘸一拐的。每次看到父亲全身汗湿漉漉采蜂糖的样子,我就于心不忍,多次劝父亲不要再养蜂了,好好地享享清福,不差那点钱。可父亲总是笑着说:“王伯的荔枝林需要蜜蜂,李伯的玉米地需要蜜蜂,王子山需要有蜜蜂。”父亲在王子山下生活了一辈子,从未走出这座大山,他的心里总装着别人,做民办教师时想着带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做村长时想着带领村民致富,现在就连养蜂,退休了心里还只想着别人。
我至今还记得那天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蜂场成为一片泽国,蜜蜂一箱箱漂浮在水面上的情景。父亲皱紧眉头,整个身体泡在齐腰深的水里,有条不紊地抢救蜜蜂。箱里有水,每搬一箱蜜蜂都要费好大的力气,父亲看到部分蜜蜂被水淹死了,他惋惜地摇头、大口喘气,雨水、汗水,应该还有泪水交织在一起。
虽然父亲没有让我看见他流泪,但在岸上憩息的时候,当我看见他大口抽烟后偷拭眼角时顿时满眼辛酸,当即劝父亲不要再养蜂了。父亲却微笑道:“要抓紧时间处理,泡水久了,蜜蜂会死的,那可是鲜活的生命啊,没有它们,对面的荔枝林就授粉不理想,间接影响了邻居老王的收成了。”
父亲养蜂那么多年,每一只蜂王都是父亲精心挑选的,每一箱蜜蜂都是父亲倾注一番心血去栽培。我一直认为蜂蜜是最甜的食物,甜在我心里,也甜在父亲的心里。父亲总半开玩笑地跟我说:“我养有千军万马穿梭于漫山遍野间,送人间甘甜,我是最富足的人。”
可父亲已到了颐养天年的岁数,为了养蜂还在不停迁徙,守住每一个初晴花季,作为儿子,我真不想父亲一直奔波劳累,现在他好不容易答允把蜜蜂卖了,我一定要促成此事。
我跟买蜂的人商量好,让他先按父亲的要求全买了,我再将差额还给他,前提是别让我父亲知道。父亲没了借口,只好把跟随他南征北战近30年的198箱蜜蜂全卖了。但我从父亲眼里看不到一丝快乐,看到的全是不舍,还有无奈,他口里念叨:王子山谷窈山深,也许今后再无养蜂人了,我是王子山最后的养蜂人了。
第二天,我准备把差额退还给买蜂人,没想到他说:“你父亲当天下午就把钱退给我了,并向我道了歉,你父亲并非不讲诚信,只是不想卖,想把蜜蜂留下来,但看你们卖得坚决,而且他也知道你们不会去养蜂,所以他最后妥协了,按你们的意思,把蜜蜂全卖了。”
“本来你父亲叫我只告诉你不用退钱就行了,我觉得你父亲是老实人,我就不隐瞒了。”买蜂的人接着说。听完,我百感交集,眼睛湿润了。
父亲不养蜂了,从此闲了下来,我有了更多时间照顾父亲,我不知这是不是父亲真正想要的幸福,我只知道王子山下再也见不到父亲漫山遍野地追花采蜜了。王子山还会有新的养蜂人,但是我再尝不到父亲亲手打捞的甘甜,再没机会与父亲一起追逐王子山的朝阳。
把蜜蜂卖完一周后,我用车载父亲回王子山收拾整理蜂场,门口那个空的蜂箱新来了一群蜜蜂……
(范剑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