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控镜头下的远程孝道

　　据民政部发布的“2022年民政事业发展统计公报”数据，截至去年底，我国60周岁以上老年人口已经超过28004万人，其中65周岁及以上老年人口20978万人，占总人口的14.9%。而相关数据显示，2022 年应用于智能家居生态的消费级监控摄像头市场销量达到4820万台。

　　原本“冰冷”的监控摄像头，如今在越来越多的家庭里幻化成一双双饱含爱与温度的“眼睛”，记录着亲人之间的“云互动”：既有年轻人关注父母年迈操劳身影的嘘寒问暖，也有老人家“发现”自己被关注时绽放的笑脸……监控画面下有哪些故事？行使“远程孝道”有哪些注意事项？记者就此进行了采访。

　　文/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 张丹 见习记者 张慧琪

　　图/受访者提供（除署名外）

　　与父亲隔空闲聊：记录生活点滴 比打电话松弛

　　今年35岁的林峰（化名）工作生活在成都，距离他位于沂蒙山深处的家乡约1700公里。2020年夏天，林峰利用回老家探亲的机会，在自家院子里装了一台可远程监控的摄像头。“在父亲的认知中，监控就是用来防盗的，在院子里装监控‘没有必要’。”林峰笑着说，他当时属于“先斩后奏”，但装完后父亲也觉得“挺好玩的”。

　　在那以后，林峰每天都会打开摄像头看一看远在老家的父亲。在监控画面中，他看到的除了父亲，还有前来走动的街坊、陪伴父亲的小狗，以及北方农村的一年四季。“夏天时院子里郁郁葱葱，秋天时树上的叶子都黄了，冬天时院子里下了很厚很厚的雪。”

　　林峰表示，安装摄像头主要是想跟父亲多一种交流方式。“比如父亲在院子里干活时我正好也有空闲，彼此干着手头的事情，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这样比起打电话会更加松弛。哪怕有时候没有对着摄像头喊话，就那样默默看着父亲也挺好的。”

　　有了监控后，父亲有时也会主动分享。林峰回忆，有一次父亲急匆匆地打电话给他，让他赶紧打开监控。“我当时还以为他怎么了，在画面中看到父亲举着一个巨大的栗子靠近摄像头，说这是他那年种的最大的一个栗子。”

　　林峰说，除了分享生活以外，一些亲人的身影也在监控前被“记录”下来。他回忆，在他回老家装监控后不久，他的大伯有一天走到摄像头前好奇地琢磨了起来，并与当时远在成都的他“谈笑风生”。“画面中的大伯身体还挺健康的，但没想到几个月后因脑梗塞倒下，成了失能失智老人。”而林峰与大伯那段隔空聊天的影像，成为记录老人家患病前那段健康时光的珍贵影像；更多的时候，当林峰的姐姐带着孩子去看望父亲时，父亲也会让林峰打开监控，通过摄像头和姐姐说说话。

　　远程监督患癌奶奶: 想为她留下更多“痕迹”

　　家住浙江的严晓尽管每天下班后都能见到奶奶，但她也萌生了在家里安装监控摄像头的念头。“虽然我奶奶的生活比较充实，但到了这个年纪，她的很多朋友都不在了，生活里好像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家人了。”

　　今年四月，严晓82岁的奶奶被检查出肾透明细胞癌四期，但严晓由于工作时间较长，无法及时知晓奶奶独自在家时的状态，这让她一度很焦虑，为了更好地关注奶奶的身体状况，她就在客厅安装了一个监控。四月底奶奶顺利完成手术，术后身体恢复得较好，但严晓还是会通过监控去“监督”奶奶——原来，严晓的奶奶之前有吸烟的习惯，尽管医生建议她戒烟，但奶奶偶尔还是会忍不住想要吸一根，每到这种时候，严晓就需要和奶奶“斗智斗勇”，用监控记录到的画面来提醒奶奶戒烟。

　　严晓通过监控发现，白天没人陪伴的奶奶在家里总是保持同一个坐姿看电视，每天吃完午饭后就坐下来继续看电视，但奶奶不会换台，她会一直看同一个频道，严晓只好通过远程遥控帮她换台。

　　虽然严晓平时和奶奶相处的时间比较多，但监控的存在，让她感觉自己即使在上班时也能和奶奶有交集，就像是在记录奶奶每天的生活，她也希望已至暮年的奶奶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更多的“痕迹”。

　　镜头下的可爱瞬间：“之前错过太多和奶奶互动的机会”

　　来自内蒙古的秦旭晨从小是由奶奶陪伴长大的，但现在她在离家700多公里的河北读研。因为不能经常回家，再加上奶奶岁数大了听力不好，很多时候奶奶会错过她打过去的电话。因此今年暑假回家后，秦旭晨特意在奶奶家装了一个能对讲的监控，没事的时候她就会和奶奶隔空聊聊天。

　　奶奶和秦旭晨在监控画面里有很多可爱的互动瞬间。有一天晚上秦旭晨从摄像头看到奶奶家养的小鸟“浩克”不在原来的位置，她就通过监控大声问“浩克哪去了？”奶奶听到声音后，立马端着鸟笼子跑到监控前拿给她看：“在这儿在这儿！这不好好的吗？”秦旭晨觉得，那一瞬间摄像头仿佛突破了空间的限制，让她感觉就像回到家一样。而她偶尔看到奶奶在家吃零食时，也会打趣地问奶奶好不好吃，需不需要多买一些。

　　小小的摄像头，成了特别的“时光记录仪”，让秦旭晨发现了一些她以前都不了解的奶奶的“小秘密”：原来，奶奶有记账的习惯，每天买菜哪怕只花了几毛钱，她也会在账本上写一下；天气好的时候奶奶喜欢在家晒晒太阳；如果电视上播放老年人的健身操节目，奶奶会跟着电视一起蹦蹦跳跳，模样很可爱。

　　秦旭晨告诉记者，她有些后悔没有早点安装这个摄像头：“总感觉之前错过了太多和奶奶互动的机会。”不过她也坦言，监控并不是万能的，因为奶奶有些耳背，虽说对讲的声音挺大，但信号偶尔还是会有延迟，因此沟通起来不算特别顺畅。

　　监控下也有无奈：“看”到父辈的辛劳与孤独

　　监控下的画面，让身在远方的子女看到了父母不曾展现在他们面前的一幕，其中既有温馨，也伴随着无奈。

　　在网上流传颇广的一段监控视频中，一对年迈的夫妇正在老家的院子里干农活，没想到下一秒，丈夫突然踉踉跄跄地倒下，他下意识地将手伸向妻子，可年迈的妻子也没能扶住，就这样两个人双双摔倒在地……隔着屏幕人们能够感受到，他们远方的子女在那一瞬间是多么揪心和无奈。

　　林峰告诉记者，作为子女，他心里也明白父辈年迈后的辛劳与孤独，但以前因为没有亲眼看到，就总存在一种“自己骗自己”的心理；如今通过监控摄像头，他能够看到父亲每天的操劳，渐渐地将自己从这种“自我欺骗”中唤醒。

　　“倒车，请注意！” “倒车，请注意！”冬天的早上，每当监控另一端熟悉的电动三轮车的倒车提示响起，林峰就知道父亲要出门打零工去了。他看到父亲先是从车棚里将三轮车倒了出来，然后穿上厚厚的棉衣，戴好头盔出发。北方的冬季天黑得早，到下午6时左右天色已经一片漆黑，他先是在监控中听到家里小狗激动的叫声，然后在黑暗中发现有一束光由远及近，随后父亲的身影就出现在监控画面中。“我看着他打开手电筒一路摸索到厨房，然后自己生火做饭。”

　　还有一天晚上9时许，林峰在监控中看到父亲急匆匆地从家中往院子里跑，他就猜到肠胃不好的父亲肯定又闹肚子了。“到了第二天我问他昨晚是不是又闹肚子了，父亲还一脸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的？’我就说我看到了。”

　　林峰还和记者分享了他在监控画面中看到的另一幕：一个冬日下午，父亲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家门口晒太阳，家中小狗也安静地蹲在父亲身旁。那一刻，林峰突然深刻地体会到了父亲的那份孤独。“老年人不像年轻人有那么多社交娱乐，没有人倾诉时就会变得沉默，有时候我跟他打电话，他也不善于表达太多自己的感受。所以看到那个画面时我很感慨。”

　　因此，在监控前“看”了一年后，林峰将父亲从老家接到成都住了一年，父亲从处处不习惯到渐渐学会使用各种家用电器，也开始慢慢与小区的保安，门口的商贩熟络起来，有了自己的“社交圈”。但老人家依然放不下故乡的一切，再加上之后林峰的哥哥回到老家工作，父亲于是选择回老家继续生活。“我现在的想法是，时不时地把父亲接到身边，带他到处去看看、玩玩，体验一些没体验过的新事物。”

　　行使远程孝道应“亲而不密”  需关注隐私和数据泄露问题

　　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硕士研究生李宁馨一直关注农村家庭里装监控的现象。她观察到，除了电话和社交软件外，安装监控是外出打工者跟家里联系的一种重要手段，也被当成照看家里老人和小孩的“工具”。“原本听起来冷冰冰的监控，在一些家庭里居然幻化成一双双‘关怀之眼’，能行使‘远程孝道’。”

　　李宁馨选择在她外婆所在的村子进行田野调查，并惊讶地发现，在这个有着1000多户人家的小村落，装监控的比例居然高达70%以上。从调查情况来看，大多老人家对监控的介入并不排斥。并且她发现，有的老人一旦走进监控摄像头的范围，会特别注重整理自己的着装，担心衣着不整会被自己孩子笑话。

　　李宁馨表示，对这些外出打工的人来说，通过在老家安装监控能获得归属感。她与记者分享了一个故事：受访者Z只要不加班，休息时都会打开监控看看。“Z称在外面打工会很想家，打开监控可以看看家门口那些庄稼长得咋样了，看看周围的大家都在忙什么。”

　　李宁馨调查发现，这些观看监控的子女一般也会给予父母一定的自主空间，并不会什么事都要去干涉。“监控虽然是实时的，但其实是一种‘亲而不密’的局面，就是重情感联结，彼此不过多去干涉各自的私人空间。”林峰也告诉记者，自己给老家装监控时特意选择了面对院子、向着村道旁的角度，一方面他觉得父亲身体还不错，姐姐也会经常去看望，没必要时刻“盯”着父亲；另一方面，他也觉得需要给父亲一定的隐私空间。

　　李宁馨认为，年轻一代对家用监控的安装还应注重把握观看尺度和边界感。“因为监控的随时可见性可能会干扰到老人的隐私，所以很多农村家庭的监控是不入户的，即使入户也只是安装在客厅这样相对公开的场所。”

　　与此同时，家用监控的数据搜集和数据隐私泄露问题往往容易被忽略，李宁馨提到，很多监控设备在安装过程中，商家或者运营商并不会和用户特别说明这方面的内容，用户可能也不会想到自己的信息可能会有泄露问题。而事实上，近年来非法访问家庭摄像头、恶意获取摄像头视频等事件时有发生。“因此无论是运营商还是商家，其实都有必要强调数据隐私的获取和使用规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