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语有云“相由心生”,意指人的面相是心性和品格的外在显现。让-克劳德·施密特则把人脸视作“身份符号”“表情载体”“再现场所”,深刻揭示人脸的社会性与文化意涵。眼前杨小彦教授的这批水墨肖像,画的是他个人庞杂阅读史中曾倾心以对的中外哲人学者,可视作他以一批文化名人为标本对人脸的复杂属性所展开的探索。
杨小彦教授本科毕业于油画系、硕士修读艺术史、博士研究建筑史,做过多年出版人后进入中山大学教新闻传播学,研究视觉传播和摄影史的同时又是活跃的艺术批评家……阅读于他而言是饮食呼吸般的日常,而且不仅仅是关注文章和思想,他对作者的个体经历和相貌同样好奇,不厌其烦地为这些作者画像,从速写本上的钢笔勾画,到手工皮纸上的笔墨推敲,每个人物都曾数易其稿甚至十易其稿。人物画“传神写照”的信条承传日久,画论的记述颇多神话色彩,但通俗来讲,世人的期待不过是画得像照片一样“以假乱真”。对杨教授而言,油画系的科班训练让画得“像”并不太难,只是摄影术的发明早已宣告了“错觉主义”绘画的终结,1839年以来艺术史和摄影史的纠缠反复证明了这一点,作为一个深谙这两部历史的学者他显然无意于陷入徒劳的炫技。
真正困难的是,如何离开照片式的精确写实,用寥寥数笔画出这些著名人物独特、深刻甚或象征性的一面,或者说更难的是“以其人之道诠释其人之相”,画出作为精神分析原型的弗洛伊德,再则如何画出王国维的悲观、梁漱溟的倔强、胡适的宽容、鲁迅的不饶恕……这些问题与常规意义上的“肖似”无关,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自己设题自己破解的左右互搏,是否比纤毫毕现式的写实更接近“传神”姑且不论,我更愿意把这种探索和描绘本身,视作另一种阅读,当他反复推敲画法时,人脸便是一本深邃万千的待阅之书,只是太多人视而不见。这种以脸为书、且绘且读的行动,形成的是一种脱离了特定著作学说而对作者个体生命的独特体认,甚或可以说是一种借助对人物形象的表现性描绘而达成的“读人阅世”,一种言简意赅的视觉评论,其 “风格”追求的是对人物的思想、性格、趣味乃至轶闻的匹配或阐释。否则,我们如何理解俨然像猴子的福柯,还有藏在破碎的眼镜背后的拉康?
与此相伴随的,是用杨教授惯有的散淡精炼的笔调写下的阅读这些对象时与个体生命体验交织的微妙感觉,信手拈来,随处切入随处收笔,不是读书笔记无需寻章摘句,不是学术文章无需面面俱到。必须明确的是,写与画之间,不存在谁陪衬谁的主次关系,而更像是针对同一对象的双向阅读术。写不能画的,画不能写的。文与图互不从属,拆分时自成一体,并置时相得益彰。要真正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这归功于杨教授身上的跨界本能,以及人生轨迹中往返穿梭于文图领域的交叉奇遇,这种跨界让他早在1997年就写下了题为《站在文图之间》的长文,像一个预示,而眼前展览和早前面世的书,是念念不忘的一个漫长回响。 (郑梓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