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人物档案 22
张晨曦,1994年在广东惠州出生,幼年跟随父母在惠州、深圳两地生活,2002年患上重症肌无力,逐渐失去行走能力,长年卧病在床。2006年后在广州居住、接受治疗,2009年住院期间萌生身后捐献遗体的想法,并把心声写成了一首歌曲。2022年10月离世,父母尊重晨曦的遗愿,为他办理了遗体捐献。
不留遗憾长眠
作词:张晨曦
你是否和我一样
生活平淡无常
简单的重复 变得麻木
开始觉得孤独
我曾有过梦想
也曾试过追逐
但想的简单 做却困难
被现实拉住脚步
……
这 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 已厌倦这样过
我 重新点起一把火
燃尽我 在灰烬里重生
趁 还能奔跑还能疯狂
为 青春留下回忆
就算 无法到达梦的终点
多年后 不留遗憾长眠
现在为了梦想
我又重新起航
此刻的心中 有一道光
我已不再彷徨
4月里的一天,记者跟随陈淑玲,进入他们位于白云区黄石路的出租屋。一进门,右手边大鱼缸里的几十条鱼纷纷聚拢到朝向门口的一角,乌龟也探出头来,两只狗汪汪的叫声从关着门的房间里传出。在被疾病困在家里的日子,它们就是晨曦说话聊天的对象。偶尔有亲戚来探望,敏感的晨曦会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躲进房间。到后期,谁给他拍照他也不愿意;一张由妈妈陈淑玲在2019年时“偷拍”他的照片被裁剪、放大,成为现在柜子一角上的遗像。
去年10月,被病痛折磨20年的晨曦离开人世。父母尊重他的遗愿,为他办理了遗体捐献。
进入这扇门,记者走进了他生前的世界:虽然视物不清,但他内心善良澄澈,自小就会像小大人似的和爸爸妈妈讲道理,遗体捐献也是他自己打定的主意;虽然不良于行,但他的世界很大——有着绝顶轻功的高手在他亲笔写成的一页页武侠小说里移形换影、警恶惩奸。
● “我这个儿子,没有做过小孩”
1994年,晨曦在惠州出生。8岁以前,他就像父母的一颗“小卫星”。父母到深圳不同的地方打工,他便跟着去读了幼儿园、小学;父母回到惠州工作,他又转学回到老家。
2002年底的一天,学校的老师通知陈淑玲,晨曦在体育课上突然走不动了。陈淑玲第一反应以为儿子不想上体育课、故意的,但又觉得纳闷,因为晨曦自小聪慧早熟、明白事理,很让自己骄傲。
“我感觉这个儿子,没有做过小孩。”小时候,晨曦看到想吃的零食,他不吵不闹,只会说“妈妈,这个东西我没吃过,不知道什么味道”。有时候为了赶时间,父母过马路不看红绿灯;但他不管有车没车,都坚持等到绿灯才走,“他和我们说,这是你们以前教会我的”。
陈淑玲夫妻俩都在工厂打工,一开始并没有放在心上。几天后,陈淑玲发现晨曦确实精神很差、看上去全身无力,带他到广州看病,发现患上重症肌无力,这是一种自身免疫性疾病,会导致肌肉虚弱和疲劳;先是影响患者的行动能力,慢慢地,吞咽、呼吸等基本生理功能也会受累,最后往往需要上呼吸机治疗。
在那之后,晨曦就成了陈淑玲生活轨迹的中心。陈淑玲放下手上的活,带儿子到上海、北京、石家庄看病,直到把老家的房子卖掉、向亲戚朋友都借了一遍,终究也没有太大效果。
这些晨曦都知道。为了省钱,他不肯到外面理发,总是叫妈妈剪;妈妈专门炖给他的汤,他经常只喝一半便找各种理由说不喝了,非得妈妈和弟弟都喝上汤才行。
● 无力拿笔不停笔,书写中创造天地
晨曦从小有抱负,他想做一名律师,帮助有需要的人。甚至有一段时间,他每天睡前都要求妈妈和他锻炼做律师的技能,方法就是“吵一架”。尽管转学过几次,他总能拿到班上的第一、第二名,在四年级的时候就考上了老家的一所中英文寄宿学校。可是那时候家中老人都在生病,都靠爸爸在照顾,刚出生的弟弟需要他这个小哥哥时不时在旁搭把手,妈妈想,过两年再去吧。
但是患病让读中英文学校、做律师都成了遥不可及的愿望。随着时间的推移,无力感逐渐蔓延到晨曦全身。他从走1公里都很累,逐渐发展到走两步便腿发软跌跪在地上;筷子、笔,都是一拿就掉。不仅上不了学,照顾自己都勉强,晨曦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有段时间十分自卑。
2006年,陈淑玲辞掉了惠州的工作,带着儿子在广州租房子、做治疗,给他讲张海迪的故事,背他到白云山学走路。一次,晨曦情绪崩溃,哭诉道:“妈妈,我觉得你好狠心。我都走不动了,你还逼我。”陈淑玲说,自己当时不理解儿子的痛苦,对他说:“妈妈不是逼你,让你练走路,是担心万一妈妈有什么事不在你身边,你也能锻炼好,自己生活。”
那天之后,晨曦和自己较上了劲。他从拿笔开始练,从拿不起笔,到只能乱画,到可以写出名字,有时候满头大汗,还要坚持;住处墙上有一条水管,他双手扶着水管蹲下,再咬紧牙关把自己的身体拉起来,反反复复地练。两三年后,病程似乎出现了一些逆转:晨曦开始可以慢慢地从家门口走到电梯口,也可以写出一手比较工整的字了。
他便用纸笔在家创造了一个天地,写武侠小说、写剧本、写歌。武侠世界里,各门派的能人高手身怀不同秘技绝招行侠仗义,仿佛替他施展了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抱负。
“写一两页纸,他写写停停,可能要用两天,画一幅图也要好久。”陈淑玲摩挲着儿子留下的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说,“他一直都是用文字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如果他的手脚好的话,应该写了好多东西。”
● 广州给过我善意,我把我自己留下来
在广州居住、治病的十几年间,晨曦感受到许多善意。有段时间,妈妈带着晨曦租住在白云山西门附近。早上送晨曦去做针灸,再赶到家对面的汽车城打零工,晚上下班再到医院接晨曦回来。时间长了,有几个病友和家属可怜母子两人太折腾,轮流接晨曦到医院,晚上再送到陈淑玲公司楼下,有时候还会给晨曦带些面条、腊肠,或者偷偷往他的书包塞些钱。
一户卖牛肉的邻居也总是送牛肉给晨曦补营养,一听见陈淑玲说最近想买什么,就说“我家有我家有”,送来穿的、用的,说都是自己家穿不上、用不上了的,“直到现在,我们家还有很多衣服是他们给的”。
2009年,晨曦需要做手术切除一个瘤子,术后住在ICU,一天费用就是一万多元。陈淑玲说,当时家里实在没钱,便向《广州日报》求助。稿件见报后,晨曦的账户上收到数十名读者的打款。“最后还差两万多元,有位在机场路的宋小姐说:剩下的我都包了。”后来,宋小姐调到北京工作,她的朋友接力,帮陈淑玲介绍了一份在酒店的工作。
也正是这次住院,让晨曦了解到遗体捐献。“妈妈,你帮我去叫他们过来,我想签一下。”从ICU转到普通病房后,晨曦向父母提出,希望自己身后也能捐献遗体。夫妻俩感到非常难过,坚决不同意。
最近几年,晨曦情况再次恶化,视力模糊,大部分时间只能戴着呼吸机躺在床上。他一次又一次地和父母表达同样的意愿,还总是劝妈妈听自己写的一首歌,说“妈妈,听听你就明白了”。“我知道,他觉得自己拖累了这个家庭。他心里非常想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尽自己微薄之力去帮别人,不想做一个残疾人。”陈淑玲说。自己和丈夫最终同意了,但是那首歌,晨曦在世时她却一次都没有完整听完,“每次听我都会很难过,听不下去”。
“妈妈,我代爸爸送戒指给你”
陈淑玲在嫁给晨曦爸爸之前,本有机会到香港学习三年。晨曦的爸爸当时对她说,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但是我没有钱。“我去他爸爸家里,看到家里有重病的老人要照顾。我决定不去香港了,带着两万元嫁过去,钱给老人看病和盖房。他爸爸连戒指都没有给我买过,后来一直被我念叨,电视里看到有人送戒指,我也会说。”
去年10月的一天,晨曦让陈淑玲去取个快递。她取回拆开一看,是两枚戒指。“妈妈,我代爸爸送戒指给你。”晨曦对她说。
那段时间,陈淑玲心里总感到一些异样。带晨曦外出,她像往常一样搀扶着晨曦走路时,她莫名感到,这是最后一次抱他了,“那一天我们抱得好紧。我给他拍了好几张照片,可是他让我全删了……”
没多久,晨曦离世,年仅28岁。他的遗体被南方医科大学遗体捐献接收站所接收,他如愿成为了一名大体老师,正如他原创的那首歌词所写:“就算无法到达梦的终点,多年后不留遗憾长眠”。
编辑手记
悲与欢
晨曦的故事,闻者动容。28年岁月中的20年,他过的相当于是幽闭的人生:不良于行,不能入世。精彩的世界似乎和他无关,他用少年虚弱身体里的所有能量想象这个世界、描绘着自己的梦想;他又用病者特有的敏感审视着生命的意义,感恩着自己的父母、亲朋和陌生人。
为了给儿子治病,母亲陈淑玲一人打好几份工,在广州搬了无数次家;为了确认自己得的是不是不治之症,小晨曦认真研究了一年多,终于沮丧、放弃。对于这对母子来说,这20多年是一个爱的“囚牢”,互相捆绑互相支撑互相依靠一起努力,为的是一个渺茫的希望。这里面有爱的伟大,爱的奉献,也有爱的委屈。
2009年,《广州日报》曾经发动善心人士为小晨曦筹过款,我找到当年的记者,他对此事已经没有多少印象——那些年,我们帮助过许多绝望中的人们。而晨曦母子将这件事牢记在心中,一直心怀感激。也正是在这次治疗中,15岁的少年决定将遗体捐献,希望能为医学攻克重症肌无力做出自己的努力。
看了晨曦写的歌词,我明白了。“燃尽我 在灰烬里重生”。他选择捐献遗体,就是将之作为自己生命的延续,作为人生价值的一种实现。在这层意义上,离开是他的欢歌。
(广州日报全媒体编辑王晓云)
栏目主持:王晓云 文/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伍仞 图、视频/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陈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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