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净的青菜晾在篮子里，灶头炖着肉，在等汤滚沸的间歇，在抽油烟机的轰鸣声中，我随时坐下来，让手中的笔在稿纸上快速移动。”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纪录片《倒带》以及近期的新闻报道，集中关注了一位素人作家杨本芬。

　　近日，这位82岁的女作家完成了其怀念母亲的长篇小说三部曲《秋园》《浮木》《我本芬芳》。母亲节前，本报连线采访到作者本人，与读者一起走进这位作家奶奶的励志故事，感恩那些如“秋园”一般坚韧的中国母亲。

　　文/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 吴波

　　想念母亲的方式：

　　执着地写下她的故事

　　六十多岁时，杨本芬的母亲去世，巨大的悲伤击中了她，在对母亲日夜的思念中，她突然意识到，那些关于母亲的故事，如果她不记下来，那么母亲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痕迹，迟早将会随她一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于是在厨房做饭的间隙，利用灶台上煮水、炖汤的片刻，杨本芬随时掏出笔，在沾满油污的纸页上，执着地写下她妈妈的故事。她写下8斤重的稿纸，这本诞生在厨房中的书——《秋园》，于2020年在杨本芬80岁这年出版，被更多人看见。《秋园》迅速在读者中唤起巨大的共情与关注，并跻身多个国内重要的文学榜单，接连取得十几个文学奖。

　　2021年，杨本芬出版小说集《浮木》，讲述《秋园》未曾讲完的故事。

　　2022年，她出版了第三本小说——描绘女性婚姻生活的《我本芬芳》。杨本芬也成为被大众熟悉的高龄作家。谈到自己的创作，这位母亲，也是祖母的作家谈道：“我也感到奇怪，只要提起笔，过去那些日子就涌到笔尖，抢着要被诉说出来。我就像是用笔赶路，重新走了一遍长长的人生。”

　　母亲节，与其说爱她，不如听她说说话

　　杨本芬告诉记者：“在人生的暮年开始说故事，从《秋园》《浮木》到《我本芬芳》，说的是些什么事情？无非就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些女人，怎么活，在这纷纷扰扰的世界，她、她们，怎么像一株野草，坚韧地生存。我想使劲地抓住脚下的一点土壤，避免被时间的河流卷走。”

　　《秋园》说的是杨本芬妈妈的故事，《浮木》是《秋园》的补记，《我本芬芳》呢？一个叫惠才的女人，嫁给了一个叫吕的男人，生了三个孩子，就这样，过完了一生。作为故事的梗概，这句话就足够总结了。当然，作为一个完整丰满的故事，需要更多的细节，惠才为什么嫁给吕，他俩感情好不好，日常生活是怎样的，还有，别人的生活是怎样的……

　　数以万计的读者，在秋园去世近20年后，看到她的故事，也从秋园身上，看见自家母辈多年沉默、持久的付出。

　　作者杨本芬表示：文学的世界里，应该给那些长久失语的母亲，一方言说的天地。关于这个母亲节，杨奶奶说：不要再空泛地说爱她，把解释“妈妈”的机会，留给妈妈。听妈妈们说说话，理解成为一个妈妈，到底意味着什么。

　　对话82岁素人作家杨本芬：

　　从灰烬里开出花朵，在墙角纷纷绽放

　　“感激母亲让我读书”

　　广州日报：《秋园》《浮木》里都写到了母女情深，请您聊聊您和母亲，还有您和孩子们，好吗？

　　杨本芬：母亲和我无话不谈，她跟我讲过她的童年、她的哥哥、她和我父亲的相识、她如何去到湖南、她教书的事情、她和邻居的交往……我也喜欢和母亲讲我的经历。我一辈子都感谢母亲让我读书，她自己就很喜欢读书，没能好好上学是母亲的遗憾。父亲去世后，母亲赶紧让我去考学校。要是把我留在身边，母亲会轻松许多，但她并没这样做。我觉得母亲十分伟大。我们村里没有一个女孩去考了中专或读了初中，顶多读完小学就很了不起了。如果没有出去读中专，我也不可能写出这么多文字。

　　我和孩子的关系也受到我和母亲关系的影响，我和孩子也是亲密无间，我会和他们聊我的父亲母亲、哥哥弟弟，家里的经济状况和家庭计划。女儿很小的时候，我就带着她们出门切草药、上街买东西。我还喜欢给孩子们讲故事，讲我看过的那些小说。

　　我记得，大女儿一岁时，我带她出门去玩，看到一些采茶的人包着头巾、背着背篓，在茶树之间来回晃动。我觉得那个场景很美，回家就写下来了。我给本县的一个杂志投了稿，没想到被录用了。记得领稿费那天，我也带着女儿。那天早上，我喜滋滋地背着女儿去文化馆领稿费。女儿的小脚随着我的步子晃来晃去，小手不停地拍打我的肩膀，还咯咯咯地笑，好像在分享我的喜悦。

　　现在我和二女儿每天也都会通话，拉拉家常，聊聊各自的见闻。我们都习惯了这种交流。

　　广州日报：《我本芬芳》描述了婚姻的困境、女性的处境，据说您最初给这本书起的名字是“惑”或“解惑”，表达您对婚姻的困惑，写完以后，您的困惑得到解答了吗？

　　杨本芬：困惑仍然是困惑，恐怕永远得不到解答。

　　那时候，我读的中专学校解散后，口袋里就剩下三块钱。我跑到江西，就是想读书，想继续考学校，或至少找一份工作，送我弟弟上学，我家里那时很缺钱。

　　我觉得自己对伴侣的要求并不高，就是盼着他能够疼惜我，爱护我，给我一点温暖，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讲几句安慰话，就可以了。我父亲母亲一辈子恩爱，兄弟姐妹之间几乎没有吵过架。别人家为了一碗饭打得头破血流，我们家里是大家都不吃，你让我吃，我让你吃。我哥哥很英俊，对老婆体贴入微。在乡下，洗个蚊帐，洗个被子，要去水塘洗，我哥哥就不让嫂子去，担心太重了，怕嫂子拿不动。他自己去洗。所以我结婚后，就不太能理解夫妻之间会这样冷漠。

　　但人的个性不同，也不能强求。现在他老了，我还是对他特别好的。他常常说我“宝气”，在我们方言里，“宝气”就是喜欢谈笑，谈笑有时不得体。我就告诉他：“有朝一日，我不能宝气了，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没有第二个人像我一样哄着你。” 都说老来伴，我们彼此是被枷住了，躲无可躲，逃无可逃。

　　“我有了自己的书房”

　　广州日报：您是在什么情况下开始写作《秋园》的？

　　杨本芬：《秋园》写于我母亲去世那一年。母亲去世后，我的身心几乎难以复原。就像我在自序里说的，我意识到，如果没人记下一些事情，妈妈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将迅速被抹去。在不算遥远的那一天，我自己在这世界上的痕迹也将被抹去，就像一层薄薄的灰尘被岁月吹散。我真的来过这个世界吗？经历过的那些艰辛困苦什么都不算吗？我要写一写我的妈妈，自从这个念头浮现，就再也没法压下去。

　　我写东西没有太多要求，灶台上能写，一高一矮两个凳子上能写，吃饭桌子上也能写。只要有一支笔、一些纸，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写。我写了很多很多，稿纸装了一大袋子，大概有八斤重。

　　后来女儿帮我把纸上的文字贴到了网上，取名“妈妈的回忆录”。没想到好多网友给我留言，鼓励我。那段时间是我最快乐的时候，夜里两三点，我都会爬起来看他们的留言，给他们回复，害怕没有及时回复，对不住人家。

　　广州日报：现在，您的写作场景有没有变化呢？您喜欢在哪里写作呢？

　　杨本芬：《秋园》主要是在女儿家的厨房里写的，当时还是用纸笔写。后来，我学会了用电脑打字，就在台式电脑上写，现在在iPad上写。

　　从前条件不好，这几年我有了自己的书房，书房里有一排书架，上面大概有五六百本书。我喜欢坐在书房里读书、写东西。我这个人不会唱歌跳舞、不会打麻将，爱好就是看书。把家务搞好了，我就可以看书了。如果没看书，我不知道能不能写出《秋园》。每天早上6点钟我就醒了，先在脑子里计划、总结一下今天要写什么事情，起来后就开始写。

　　最感动读者的反馈

　　广州日报：您的三本书出版后获了不少奖，得到了很多读者的共鸣，能跟我们说说您的感受吗？

　　杨本芬：我很开心有人喜欢看我写的书，还给我很多荣誉。因为大家都从我的故事里感悟到了母亲的伟大，从灰烬里开出花朵，在墙角纷纷绽放。

　　可能是我年纪大了，对获奖这样的事倒没有很大兴奋。我最感动的就是许多读者给我的反馈。网上那些留言，我都会认真地看，它们让我感到很幸福。编辑也发给我不少读者的读后感，我常常看得眼泪模糊了眼睛。

　　记得有个男孩子写了很长很长的读后感，他说我写的不仅是自己，而是一代甚至是几代女性的日常遭遇。感谢他看得那么仔细，说得那么好。一个人说他读我的书时，“满脑子都是我外婆和母亲的影子”，我希望他们也能把这些故事写下来，让更多人看到。

　　有个记者对我说，有人把我的三本书和前段时间热播的电视剧《人世间》对比，说我这三部曲也是一种“人世间”。我觉得说得对，我的母亲、父亲、兄弟、乡邻……他们都是人世间普普通通的人，我写他们的遭际与命运。真实的故事没有太多的戏剧性，可能更平凡，但也更沉重。

　　广州日报：听说您喜欢读小说，跟我们说说您最喜欢的几部小说吧。

　　杨本芬：我喜欢看人的一生和他们的生活，比如《平凡的世界》《马桥词典》。韩少功的《马桥词典》，那个方言让人感到非常亲切，很有幽默感。

　　年轻时我还喜欢读外国小说，像是《牛虻》《简·爱》《红与黑》《三个火枪手》《安娜·卡列尼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