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过一些文章,表达对教育问题的思考和见解,引起许多共鸣,俨然成了一个专家。现在我不得不承认,在我的儿子身上,我的见解遭到了挑战,我的困惑多于明白。
在孩子的教育上,我最看重的是爱和自由,强调要让孩子身心健康,快乐成长。啾啾和叩叩小时候,我都是按照这个想法做的,但结果好像大不同。
我们院子里,有好几个和叩叩年龄相近的孩子。放学后或者周末,他去找小伙伴玩,经常的情形是,那些孩子要复习功课,他只好扫兴而归。从幼儿园到小学,我们没有给他报任何课外班,他的小伙伴都很羡慕他。经常有孩子见了我或者红(妻子)问道:“你们家的人都这么宠他吗?”回答当然是肯定的。可是后来,当年的小伙伴不止一人成了“学霸”,而我们的放养方式则似乎结出了苦果。
我一直在问自己,对于叩叩的教育,我是否做错了什么。英国哲学家洛克认为,幼童不具有克制欲望的能力,因此儿童期教育应该以纪律为主,重点是让孩子养成好的习惯,随着孩子长大,则应该逐渐转变为以自由为主。
另一个英国哲学家约翰·穆勒也认为,严格的纪律必不可少,可以让儿童养成专心用功的习惯,倘若片面强调学习的轻松和有趣,会使他们没有能力做自己不乐意做的事情。两位哲学家谈论的都是对男孩子的教育。他们促使我反省,男孩子缺乏自制力,如果不建立规则,爱会不会把他宠坏,自由会不会把他惯坏?
约翰·穆勒的早期教育是教育史上的一个著名案例。他是一个神童,他的父亲也是哲学家,对儿子施以严格的早期教育,让他在上学前就读遍了古今人文经典,而他后来成了比父亲更伟大的哲学家。这个案例对我没有丝毫触动,因为我不想让我的儿子童年这么辛苦,至于让他成为哲学家或别的什么家,更不在我的意图范围之内。让我自责的是,这么聪明的一个孩子,不求超常发展,至少不应该落到厌烦学习的地步。我抵制被动学习,这没有错。可是,我主张兴趣引导下的主动学习,却并没有下功夫帮助他养成这个习惯,这不能不说是失责。像我这样一个在自主学习上很有心得和方法的人,对自己的孩子怎么就没有给予一些有效的指导呢?
然而,我仍然疑惑。个性是一个秘密,成长中有许多不可知的因素。在很大程度上,教育,无人能预料结果是输是赢,或者,根本就无所谓输赢。
公正地说,我并非完全没有努力,但是,正因为做了努力,我明显地感觉到,他的天性强烈地抗拒某些东西。在一定意义上,我们的教育方式是互动的结果。
我实在太爱这个孩子,他性格好,开朗,温和,友善,有主见,讲道理。即使在学习上遭遇了很大的挫折,这些可贵的优点仍然完好无损,未尝不是得益于我们给他的宽松的家庭环境。倘若他在家里也不能放松,就非抑郁不可。如果要算总账,我宁愿他人格明亮学习成绩黯淡,而不是相反。
物有其时,每个孩子有自己的生长节奏。和同龄孩子相比,他似乎成熟得慢,直到现在仍天真而单纯。我们不逼迫他快速成熟,让他顺应自己的天性慢慢成长,也许是更适合于他的方式。
(本文节选自周国平著作 《叩叩》,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