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好的艺术作品都有属于自己的灵魂,深刻地打上作者的烙印,向世界诠释着作者的内心世界。
先父区潜云(1938-1998),广东南海人,职业中医师,少时拜霍耀池为师学习螳螂拳,早年无师自学书法,从草书入手,后始习隶、楷、篆、行诸体,尤擅草体。上世纪90年代廖冰兄先生与父亲相善,为父亲造像并题诗“三个大小圈,三绝书医拳”。2022年春,广东民族文化促进会为父亲出版了一册《区潜云草书艺术》,并在岭南会展览馆举办了大型书法展览,在书法界引发热议。
关于父亲书法的艺术成就和历史地位,父亲的几位挚交陈永正、刘斯奋、刘斯翰、叶燿才先生等已经有多篇文章介绍,我非书道中人不便多言,引用原广东书法家协会主席陈永正先生的话:“区潜云先生的书法成就,正如他自言的‘百年后自有定论’,我也不必詹詹多言,留待将来书法专业的研究生去作博士论文吧。”
然而作为一位艺术家的后人,多年的共同生活及父亲的言传身教、耳濡目染,众多的遗物、大量的照片、数以百计的作品,让我们可以更系统地归纳整理,继而理顺、解读父亲不同时期的作品创作。
(文/区犀)
上世纪六十年代
看过父亲几百件作品,60年代的作品留存在世的不多了,主要是一些小行草题跋、汉碑题签,还有几件小楷书、摹本等。从我们懂事开始,从来没有看过父亲写书法需要划线或者折纸,无论楷、行、隶、草,也无论尺寸、篇幅,都是胸有成竹一挥而就。
现在书法界对父亲的书法作品评价颇高,都说这是用天赋才情写就的,其实我们不能忽视的是所谓天才背后的刻苦和付出。父亲60年代的作品,留存于世的数量不多,还有一些极其精细的摹本作品,不少是双钩填墨的,其中就有黄庭坚、王铎、彭睿壦、吴荣光、何绍基、黄节、徐渭、于右任等多位名家手迹。
父亲从来没有门户之见,任何他认为好的作品都会去学习,这样也让父亲的创作能博采众长而有多重面目、极具个人风格。还有一件1969年以王铎笔意写的《陈永正七(五)律两首》。这件作品,让我想起了父亲的语录:“习惯是创造的天敌。再现别人和再现自己,都属失败。”
上世纪七十年代
父亲早年就与陈永正先生相识,相互为师,结为诤友。父亲拜陈永正先生学诗,后先生直言评父亲“你性格太直,略无含蓄之意,这与诗词格格不入······不要浪费时间学了”,父亲答应“今后不再写诗,只抄你的诗”。因此,父亲的作品中有大量陈永正先生的诗词作品,数量超过百件。现在我们能看到的,凡是父亲书写止水师诗词的作品,大多是让人叹为观止、神出鬼没的极品。年轻时父亲与陈永正先生一起舞文弄墨、极致追求突破藩篱,甚至是研究日本书法,为此也曾被当时墨守成规的老前辈呵斥却不以为然。当然亦有极具慧眼的前辈佟绍弼先生断言“以后岭南诗词陈永正第一,草书区潜云第一”。现在看来,父亲与陈永正先生,确是一时瑜亮啊,可惜现已成绝唱了。
70年代末、80年代初,父亲的作品内容反映出当时的社会面貌和百姓心态,孕育着中华文化的蓄势待发和国民经济的腾飞。
上世纪八十年代
这期间,父亲作品的内容能看到明显区别于之前年代,大量的自集自撰联、书论妙句、梅花诗牡丹诗咏竹诗等,可见创作者的心态与境遇都得到了改善。而这期间,我也开始懂事,常旁观父亲临池,帮着磨磨墨、拉拉纸,甚是有趣。父亲一生对金钱无追求,但对于喜爱的纸笔墨印书却总是不吝金钱。
不少朋友都问过我,我们姐弟近水楼台可有继续父亲的衣钵?其实在我们少时,父亲也曾写好字帖让我们临摹,后来见我们天赋不足,就没有继续。又过了几年,我试探性地表示想学书法。谁知父亲竟然说,不要学,穷死你!现在逐渐明白父亲当时拒绝我的深意了,一来父亲看出我天赋不足,二来父亲也感受到在那个纯粹的年代,书法只是一种艺术爱好,不足以谋生。
叶燿才先生评说父亲这时段的书法“这是其草书创作的高峰期。所谓高峰,既指区潜云个人书法而言,亦是就自有狂草出现的书法史而言”。
上世纪九十年代
父亲出国时,正是我在校紧张准备高考之际,因而没有亲往机场送行。父亲在海外多年,我保持着与父母的通信,但谈的都是家事,不了解父亲在海外的书法创作。最近一年,母亲陆陆续续告诉了我们父亲在海外的情况。父亲在海外仍坚持书法创作,但重心却是钻研传统文化。思想开阔了,但缺了志同道合的挚友。
临终绝笔
丁丑年仲秋,父亲自感不适,与母亲一起从海外归穗,旋即入住省中医院治疗。父亲病重在家休养期间,仍坚持创作。
父亲的身体已经逐渐虚弱,所作书的篇幅也从大变细,某日忽书屈子之《九章》:“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
那时我们无暇细品个中内容,今日方知所书已经包含了父亲不同年代的几个字号:虬立、白螭、瑶圃。虬与螭都是龙之子,螭是龙二子,更合适父亲在兄弟中的排序。而瑶圃,是父亲在海外时所用之号,甚少书于作品之上。弥留之际,父亲硬撑着书写:“龙游天表,虎啸溪旁。丁丑 谧庵”。父亲已自知天命将至,因而要“龙游天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