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经意从橱底翻出那件高领毛衣时,恍如隔世。这是哪年的?细细摩挲那依然清晰的纹理,良久方才想起是刚上大学那年母亲为我织的。原本是亮丽的玫红,现已黯然,一如时光。
想起小时候看母亲织毛衣的情景。灯下,小桌旁,母亲坐木椅上,脚边的小篮子里放着毛线球,它一刻不停地滚动着。四根长长的棒针在母亲手上圈来绕去,堆在母亲膝上的毛衣筒慢慢生长着,丈量着夜的深度。如今,穿过岁月的风沙回望,母亲分明是在编织生命里最磅礴的暖意。
我初学织毛衣是在大学二年级。好像是在一夜之间,整个宿舍的女生都拈起了或长或短的棒针。刚开始我只会打最简单的长条围巾,粗棒针,白开司米毛线,只需上针和下针两种基本针法。我当时纯粹出于跟风心理,并不上心,没事才戳几针。但室友菁可不是,那个冬天她打毛衣真算得上废寝忘食。织完围巾织毛衣,就连最难的五指手套她都打了两双。
我编织的“巅峰”时刻,是在怀孕那九个月。整整两个大抽屉,装满了我织的各种小衣物,足足有三十来件。其中好几件毛衣有插花配色,于我而言,算得上是高难度的了,但我真一点没嫌烦。先借来书,翻来找去选定图案,再细细揣摩对应的针法图,看不懂的就找同事讨教,最后一针针织了出来,很有成就感。有时候,我静静地坐在阳台上织毛衣,孩子就在我肚子里伸胳膊踢腿,而当我把毛衣轻轻摊在肚子上时,小家伙忽而就安静了下来,真真神奇。仿佛电光火石间,我完全理解了母亲和室友当年在灯下织衣的心境,那是爱。
原来,“织”是这么美好而动人的一个词!
她属于女人,轻灵,绵厚,书写着女性特有的细巧和聪慧,又满蕴着缱绻的深情。人类最早以树叶遮身,想必亦是女人的奇思妙想吧,她们素手轻摘,十指勾连,精心织就,给予了人体最初的温暖。而回眸幽深的时光长廊,潜心细听,总有女子轧轧的织梭声穿堂越户,响彻古今。你听,“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是不是特别清亮绵长?还有更多无名的女子于月明人静漏声稀之际,手中仍在千丝万缕相萦系,最终“织成云外雁行斜,染作江南春水浅”。在远古的年代,一女不得织,万夫受其寒。从最初的麻布、葛布到绢绮纨素绫罗绸缎,无一不是纤纤素指,往来穿梭,方得经纬相交,成段成匹。而无论粗糙朴质,还是精美华丽,一丝一缕皆渗透着指尖上的温柔,将岁月的纹理编织得既细致密实,又斑斓生动。
有人说,“织”是女人以草木纤维为笔写诗,横横竖竖,都透着灵性智慧和绵长情意。真好。原来古往今来那么多女子都是“诗人”,包括母亲,包括室友,也包括我。我们的“诗行”虽不华美精致,但密密的针线,都是用心吟成的韵脚,温柔灌注,爱意浸染。
(查晶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