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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锁作家黄永玉

“文学在我的生活里面是排在第一的”
《还有谁谁谁》 黄永玉著 作家出版社
黄永玉
黄永玉年轻时与沈从文在“罐斋”家中。

  6月13日凌晨,著名画家、艺术家黄永玉去世,享年99岁。一个有趣的老头离开了,在他的诗全编《见笑集》里,收录了这样一首诗《假如我活到一百岁》:“有一天将会到来,/像一次旅行一样,/我将提着小小的行囊,/在前胸口袋插一枝未开的玫瑰,/ 有如远航的老手,/ 不惊动别人,/ 反手轻轻带上住久了的/家门。”

  是的,假如黄永玉先生活到100岁,他除了能看到自己的百岁画展,还能看到他最后一部作品《还有谁谁谁》的出版。2023年5月16日,当编辑把样书送到黄永玉手里时,他说:“这本书出来,我终于可以睡好觉了。”

  文: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吴波 通讯员商晓艺

  遗作《还有谁谁谁》即将出版

  可看作《比我老的老头》续集

  黄永玉一生笔耕不辍,在2022年-2023年,他写了多篇回忆故友的文章,结集为《还有谁谁谁》。记者从作家出版社获悉,该书将于近日上市。在《还有谁谁谁》里,他回望走过的漫漫人生路,以及一路同行的故友亲朋,讲述他们的情怀与命运、理想与归途。那些灵魂相映、肝胆相照的交往瞬间,照亮过彼此的生命,也成为不曾磨灭的记忆。他们的惺惺相惜令人深感震撼,高山流水的情义照拂是不可见的绝世风景。直率、诚挚、犀利、自省,笔端尽是一个哲人对生命的厚重之爱。全书共14篇,配多幅黄永玉新创作的插图。

  早前,黄永玉出版过随笔集《比我老的老头》,回忆了对自己一生有重要影响的文学艺术界师友,在《还有谁谁谁》序里,黄永玉说“手边还有十来篇写过的文章,性质像《比我老的老头》”,于是结集《还有谁谁谁》——有点戏谑,是老先生惯常的幽默打趣,也有点无可名状,透出心境的复杂况味。从内容上看,《还有谁谁谁》应该说是《比我老的老头》的续集或补充,两书构成完整的个人记忆史。

  《还有谁谁谁》中,除《体育和男女关系》和《梦边》是对当下某些社会问题的思考外,其他各篇都是对故人的回忆。《只此一家王世襄》写与文物收藏及鉴赏大家王世襄的相遇相交,《轻舟怎过万重山?——忆好友王逊与常任侠》写尽人性的复杂与多面,《让这段回忆抚慰我一切的忧伤》倾情书写黄家与香港《大公报》潘际坰、邹絜媖夫妇肝胆相照的60年情义,《郑振铎先生》显示出尊重事实的学者风范,《迟到的眼泪》文学家萧乾与他的儿子萧铁柱浮出水面,对小人物的悲悯与怀念令《你家阿姨笑过吗?》摧肝断肠。

  从事文学创作七十余年 诸种体裁均有佳作

  黄永玉从事文学创作长达七十余年,诗歌、散文、杂文、小说诸种体裁均有佳作。先后出版《永玉六记》《吴世茫论坛》《老婆呀,不要哭》《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太阳下的风景》《比我老的老头》等作品。最近出版的诗集《见笑集》仿佛是时间的回声,亦是漫长的一个世纪的遥想。人生与历史的诸多片段,都可以在书中找到注解。去世之前,黄永玉还一直在创作自传体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据黄永玉回忆,他在报刊上开始发表诗歌,是在1943年左右。目前,能找到他早期公开发表的诗歌有三首。从诗开始,黄永玉早期的文学尝试随之扩展至电影剧本、散文、文艺随感等不同体裁,主要集中于1947至1953年。在与文学家保持密切交往、与文学作品对应感悟的过程中,黄永玉的文学兴趣和创作欲望也为之丰富与激发。1947年,他发表的《风车,和我的瞌睡》,宛如一首牧歌,风车与水、与田野、与庄稼、与童年乐趣交融,酿就一片甜美与温馨。

  1950年,他回湘西旅行,为香港《大公报》撰写长篇游记《火里凤凰》在副刊连载,可谓早期创作中最为重要的散文作品。

  黄永玉第一阶段最有广泛影响的作品,是他的电影创作。1951年,黄永玉在香港为长城电影公司创作两部电影剧本:《儿女经》和《海上故事》。《儿女经》拍摄成功并公映。《海上故事》剧本已完成,因导演费穆的突然病逝而夭折。

  黄永玉的作品中,有一种依然故我的表达习惯。在《森林小学》《森林的黄昏》《两张照片的故事》等散文中,没有多少陈词滥调,也不喜欢用成语之类的表述,而是重在场景、对话的勾勒渲染,文章简约生动而清新。

  汪曾祺曾说,黄永玉具有难得的写作天赋

  黄永玉在中国美术界有着很重要的地位,但他自幼感受着故乡漫溢而出的文学气息。在许多场合,黄永玉不止一次说:“文学在我的生活里面是排在第一的,第二是雕塑,第三是木刻,第四才是绘画。”

  1951年,当黄永玉初现创作才华时,作家汪曾祺在媒体发表文章,认为黄永玉身上具有难得的天赋。他写道:“永玉是有丰富的生活的,他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都是我们无法梦见的故事,他的特殊的好‘记性’,他对事物的多情的、过目不忘的感受,是他的不竭的创作源泉。”黄永玉后来的创作拓展,他在绘画与文学诸领域所取得的成就,生动而丰富地诠释了汪曾祺的这一见解。

  如果将黄永玉在1937年写下思乡诗的时刻,作为他的第一个文学场景,那么,时隔75年之后,另一个文学场景出现在我们面前——《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是黄永玉晚年正在创作的一部自传体长篇小说,小说主人公名叫序子(小名“狗狗”),原型即作者本人,小说中的朱雀城,即凤凰古城。小说当然有虚构成分,但它们显然是基于黄永玉儿时生活体验的再创造,而《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是黄永玉先生旅居欧洲写生作画时所写的艺术游记散文,出版三十余年来广受读者喜爱。

  《比我老的老头》则是一部记录众多个人命运的书,映照出一个时代的背影。《比我老的老头》中,黄永玉写了回忆表叔沈从文的《这些忧郁的碎屑》,这个题目恰可以用来参照《还有谁谁谁》的基调,“忧郁的碎屑”构成《还有谁谁谁》的核心内容,也构成由不同人物呈现的真实细微的历史皱褶,他们的哀乐、荣辱、兴衰、生死,仓皇与镇定、软弱与勇敢、背叛与信诺……都是黄永玉铭心刻骨不能或忘的往事,与他的生命交集的那些师友朋辈,早已在时光里成为他人生的一部分,他们是他的光影,是他的背景,是他行旅的地图,也是他的精神肌理,他和他们共同写就了一部生命之书。

  精彩摘要

  只此一家王世襄

  在《只此一家王世襄》这篇文章中,黄永玉写了与文物收藏及鉴赏大家王世襄的相遇相交。他如此写道:

  王世襄是一本又厚又老的大书,还没翻完你就老了。我根本谈不上了解他。他是座富矿,我的锄头太小了,加上时间短促,一切都来不及。

  那时候大家都在同一性质的生活里行色匆匆。

  我初来北京,近三十的人还那么天真烂漫。上完课没事的时候,常到《人民日报》《文艺报》、文联、中宣部、外交部、人民文学出版社、外文局、《世界文学》。去找以前的熟人,……那些人也高兴,不嫌我突然的到来给他带来纷扰。

  ……

  五十年代初,苗子、郁风原住在西观音寺栖凤楼,跟盛家伦、吴祖光、戴浩他们一起,好大一块上上下下的地方。后来搬了,搬到跟我们住的大雅宝胡同不远的芳嘉园。张光宇先生原是中央美术学院工艺美术系的教授,住在煤渣胡同美院的教职员宿舍里,也跟着苗子郁风兄嫂一齐搬到芳嘉园去。

  从此以后我常去芳嘉园拜见光宇先生。光宇先生住西厢房,北屋是一位在故宫工作的王世襄居住。

  张光宇先生买来本新画册,我顺手取过来看看:《髹饰录》,还没看清,那人从我手上一把抽了过去,抽过去你猜怎么样?从容地放回桌上昂然而去。

  咦唏!那意思照我们凤凰人揣摩:“你不配看我的书!”

  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记不清楚和谁去拜望光宇先生,屋里已坐了一些人,还有那位上次失礼的人也在;看见我,马上起身转走廊走了。怎么回事啊?我们以前认识吗?结过怨吗?

  转来了。手里捏着本那天同样的书:

  “失礼之至!对不住!我王世襄,你黄永玉!请欣赏《髹饰录》,请欣赏。”

  书中,他还写了王世襄与黄霑初次见面的情景:

  没有想到阴云闪电过后的晴天来得这么快。他就是王世襄!好家伙!从此之后我们就经常来往了。

  有好几年我在香港住,香港大学曾经请世襄兄来港大开讲明式家具学。我家住在香港大学上头一点,我请他来家晚饭,他来了。没想到黄霑不请自来,这伙计是我的好朋友,也是香港著名的“嘴炮”。王世襄那天的打扮非常土:扎裤脚,老棉鞋,上身是对襟一串布扣的唐装。我故意不介绍,黄霑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就那么东聊西聊,黄霑告诉我:“港大最近有个关于明式家具的演讲,是请内地的王世襄来主讲,你知道不知道?你和他熟不熟?我还真想去听听。我在英国听一个牛津教授说:‘I have never seen the real Ming style furniture!(我从来没见过真的明式家具!)’”

  王世襄笑眯眯地用英语回答:“I’m here this time,is to talk about my collection:Ming style furniture.(我这回来,就是谈我家藏的明式家具。)”

  黄霑左手掌指着王世襄,回头看着我,不知怎么回事。

  我介绍:“这位是黄霑,那位是王世襄。”

  黄霑猛然扑过去,跪在王世襄跟前:

  “阿爷阿爷,我失礼之极!罪该万死!我有眼不识泰山!请原谅!啊呵呵!今天我算荣幸见到大驾,做梦也想不到!”

  大家笑成一团。

  ……

  最后见世襄兄一面是在他们新搬的家里。他跟荃猷大嫂请我喝茶,欣赏荃猷大嫂精妙的剪纸艺术。

  仍然是满屋拥塞着古家具,气氛和老住屋难分轩轾。一切都行将过去或早已过去。我坐在桌子边写这篇回忆,心里头没感觉话语已经说透。多少老友的影子从眼前走过,走在最后的一个是我。

  精彩书评

  让这回忆抚慰一切忧伤

  写这篇书评的时候,我心中期待的是明年——2024年黄永玉先生百岁画展时去北京看展。然而,写完书评,却传来黄永玉先生离去的消息。想到他在随笔集《还有谁谁谁》自序中的这段话:“出这本书之后到一百岁我还要开个画展,起码还要忙三四张画。大概,大概就没有时间再写文章了。现在离一百岁还有一年多时间,今天是正月十五,到七月初九可过满九十九,然后是逐步接近一百岁的一天一天爬下去;所以时间还有的是,供我把三四张画画完。万一活不到那个时刻,看不到自己的画展,当然有点遗憾,那是老天爷的意思,谁也帮不了忙。”内心伤痛无以言表。只是黄老先生的达观、从容、坦然、镇定或可安慰芸芸众生之我辈吧!他已如此看透生死,那么,我们就来读他的生命的绝唱吧。

  从内容上看,《还有谁谁谁》应该说是《比我老的老头》的续集或补充,两书构成完整的个人记忆史。

  一部记录众多个人命运的书,映照出一个时代的背影。一个已近百岁的老人,在回望他的人生行旅时,看到如许与他生命有关联的人都已纷纷离去,心底或有无边的苍凉与寂寞吧?看到他写:“我回香港住了几年,回北京之后,这些先生都没有了。”“再过几年,絜媖去世了,又过了一些时候,老潘去世了,汪曾祺、苗子、郁风、丁聪、沈峻去世了,许麟庐去世了。梅溪也去世了。”……黄永玉的人生与他们的过去连接在一起,那些熟悉的故交曾经抚慰和温暖了他的生命,而今,这回忆是如此疼痛。

  对人性的别有洞见是《还有谁谁谁》最耐人寻味的书写,黄永玉接近一百年的生命阅历造就的智慧与阔达罕有匹敌,他通过描摹人性而使我们进入历史,看到历史的波涛如何颠弄着人的命运,也让人性呈现着多棱的镜面。黄永玉大写人性之真善美,记录下身处不自主的人生困境时生命的操守与坚持,人性的光亮与强盛;也会穿过幽暗人性的隧道,写出他的怜悯与诘问。

  我特别喜欢的一篇是《你家阿姨笑过吗?》,描写在黄永玉家里做事的阿姨曹玉茹,一个普通的劳动者,丈夫在与日本鬼子激战时牺牲,双胞胎儿子被鬼子扔到河里,“阿姨当时回娘家,返家后一个人在潮白河边坐了三天”,来到黄永玉家做事生活很多年,朴素真挚,诚实良善,由衷喜欢黄家的两个孩子,有经历过大苦难的人生智慧,也有趟过生命激流的镇定自若,惟有一事她无法勉强自己:客人没有见过她的笑容。她的笑只在与孩子相处时绽放。

  《还有谁谁谁》也是关于真性情的挽歌,作品中描写了一群性情中人,随着他们的离世,我们只能怅然于他们远去的背影。当黄永玉记录下他们的真性情,就是在记录一种旷达自由的生活方式,一种属于一代人的精神质地的隐逸。

  黄永玉在回望自己的世纪人生时多次说到:“有朝一日告别世界的时候我会说两个满意:一、有很多好心肠的朋友。二、自己是个勤奋的人。”确然,黄永玉一生从不懈怠的劳作赢得朋友真诚的爱,惺惺相惜的友朋也成为黄永玉艺术生涯的凭恃。这是有大成就、大人格、大襟怀、大性情的人给自己生命的肯认与尊严。   (张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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