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芳村茶叶城508号二楼,档口林立。长长的廊道一头,是一家名叫“惜物堂”的店铺。走进大门放眼望去,各色各样的瓷器密密麻麻地排布在架上,带着时光的痕迹,仿佛藏着数不清的故事。
迎门的位置,摆着两个看上去很有年头的立式小木柜。上面安装的高提梁告诉我们,它们应该曾担在某个人的肩上,穿街过巷。
“这是以前手工锔瓷的担子”,惜物堂的主人梁弘杰说,“是我的曾祖父用过的。”
中国有句古话,叫“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说的就是古老的民间手艺——“锔瓷”,即把打碎的瓷器修补完整,不漏水,使之可以继续使用。这也是梁弘杰今天正在做的事情。正如这间店的店名那样,这是一门“惜物”的手艺。
文/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 卜松竹
图/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 王维宣
遵循古老手艺 修复后滴水不漏
梁弘杰将老锔瓷行头搬到工作台前,在旁边坐下来。把一个厚壁的老瓷碗夹在膝盖和大腿之间,取下提梁上挂着的、长长的锔弓,用弓弦将一根“金刚钻”缠好,拉动弓弦,钻头就在瓷碗的外壁上飞快地旋转起来。渐渐地,一个小小的钻孔就出现了。
“这根弓好长,比现在一般用的长”,梁弘杰的师姐、广州普公古陶瓷博物馆馆长蒲亭利说,“短弓好操控一些,长弓对手上的感觉要求更高。”
梁弘杰说,这套老行头,曾经在家中的角落里被冷落了很久。后来他把它翻出来,修修补补,变得可以用了。梁弘杰介绍,太爷爷梁贵建,20多岁就开始走街串巷做锔匠,一做就是30多年。爷爷梁伙有年轻时也曾从事此工作。父亲梁从心也会锔瓷,但并不以此为生。受家庭氛围熏陶,梁弘杰七八岁时就接触过锔瓷,到20岁左右更进一步学习了基础的手艺,随后开始拜访名师。2016年,他拜名手童维成先生为师,系统学习北派锔瓷手艺。
“我自幼耳濡目染学习古玩艺术品鉴赏。出于内心的热爱和对老器的爱惜,我认为老器历久弥新,虽残尤珍。”瓷器保存不易,难免磕碰,他秉承“惜物如金,修缮唯美”的心态,十年寻访老器无数,而且修复瓷器2000余件。“我的修复遵循古老手艺,修复后滴水不漏”,他说。
他的修复现在更多地采用电动工具。他认为电动工具的精准度更高,可以做出之前做不出的效果。但手工的技艺他也决不会丢,那是另外一种与瓷器对话的方式。
“最近有没感觉哪几件东西是特别难做的?”记者问。“有啊!”他笑,起身拿过来一只陶杯,一只薄瓷杯,“这只碎成了一二十块,这只太薄,都很难做。”陶杯已经被初步拼接固定好,他在接缝处东一条西一条地画了许多的线,是计划安排锔钉的位置。“但是还没完全想好怎么做,要想好了才能做,不能随便动。”
锔瓷是一门无法重复的艺术。每件破损的瓷器材质、形态,破损的位置、程度都不一样,如中医医病般,需要给每一个“治疗”对象制定不同的方案。每次修补前都要把瓷器碎片一点点拼凑完整,拼凑好的瓷器需要固形,然后在上面设计锔补方案,每个钉子放在哪个位置都要一一确定好,哪个地方需要补上錾刻的纹饰也要提前设计。
“用锤子把锔钉一锤子打进去,听那个声音就知道钉到位了没有”,蒲亭利说。
锔瓷 金缮 锡补……瓷器修复门道多
趁着摄影师拍摄梁弘杰工作的当口,梁弘杰的夫人李君洁向记者介绍了瓷器修补的一些门道。李君洁说,瓷器修复也分很多种,“梁先生主要做三种最传统的:锔瓷、金缮、锡补。而梁先生最热爱的就是锔瓷,也叫锔钉。”
锔瓷还可以细分成两大类。
第一类,常活,也叫粗活,以民间生活用品为主的锔瓷修复粗活,锔盆、锔碗、锔大缸,所用的工具金刚钻、锔钉都比较大,粗糙、单一,是清一色的铁钉。在旧时,这种走街串巷的老手艺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
另一类是锔瓷细活,即行活,也叫秀活。所用的工具金刚钻小巧精致,锔钉以锻铜工艺加工而成,富有艺术感,有花钉、素钉、金钉、银钉、铜钉、豆钉、米钉、砂钉。其中花钉是锔瓷秀活儿的精髓,用金、银、铜材质錾刻成有图案的锔钉,使样式与器物本身的图案纹理相得益彰。清代,由于锔瓷细活的发展,在王公贵族中兴起了“锔活秀”。如今,一些高质量的修复器还能在拍卖行、博物馆中见到,其中最出名的是“蚂蝗绊”。
至于金缮,是一项在日本工艺界颇为流行的传统手工技艺。追根溯源的话,它起源于中国髹饰工艺的金泥工艺,所用的主要材料为生漆和金箔。用天然、未添加任何化学物的植物漆黏合瓷器的碎片或填充缺口,再将漆的表面敷以金粉或者贴上金箔。由于其典雅深邃的美感,为许多人所推崇。它本多用于陶器、紫砂的修复,但锔瓷的发达盖过了它的光芒,到清代以后,这门手艺做的人就比较少了,新中国成立后又逐渐复兴。
锡补是一种高温修复,纯锡修复表面的光滑度。比起金缮修复,用纯锡高温修复后的使用时间更长,不褪色。梁弘杰花了几年时间去学习,钻研古法,结合自己对瓷器的爱惜和理解,形成了自己的风格特色。
“现在资料多了,我们能在技术上做到更多”,梁弘杰说,“比如我们把类似建筑榫卯的工艺用到瓷器修复上,效果非常好。”
修复瓷器也是连缀情感
手艺活的核心,是人,是时间。有时候一坐一整天,很多人都受不了。但梁弘杰却很喜欢这样安静的时间。蒲亭利说,给他发信息他常常很晚才回,“估计是在干活。”
锔瓷需要最大限度不损伤瓷器本身的美,在保留瓷器原本特点的基础上,延续或者提升它的美。修复以后达到一个更好的状态,是最难的。“我的个人理念:用最天然的材料,最好的方式为每一件器物修缮,使其符合主人的心意,更加珍爱,更加惜物”,梁弘杰说。打锔钉这件基础的工作,在他看来不仅有技术性,也饱含着艺术感。打在哪,打几个,怎么打,不同的方案会带来截然不同的效果。
实际上,随着当代日用瓷器相对成本的降低,锔瓷在今天多数时候已摆脱了纯粹实用的范畴,成为一种与“情感”对话的方式。梁弘杰为夫人的一位朋友修了一件粉色釉瓷杯,七八个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小钉轻巧地嵌在釉面上,其中一枚钉还被做成了一个精巧的蝴蝶结。“这个杯子并不太贵,当时破损得也比较严重,我们都觉得没必要修,其实修的钱比买它还贵”,李君洁说,“但是朋友喜欢,坚持要修。现在她每次来店里,就用这个杯子喝茶。”还有的客人,拿来的东西是用了多年的寻常之物,或者老辈们传下来的东西。这修的不仅仅是器物,也是情感。
梁弘杰说,自己喜欢的风格是偏向于极简的,但在实际操作中又常常不囿于此。许多客人对于修复自己的器物有着特定的需求,有时需要将修补处装点成一支金饰的荷花,有时需要在本已可以完工的盖钮旁妆点几片云朵。繁缛么?也许。但艺术本为审美而生,不同的趣味,自然可以调动不同的观感,造成不同的需求。而作为一名锔瓷师,在秉承自己手艺的原则之外,对客人审美的尊重,也同样重要。
在梁弘杰修复的瓷器中,有一件小小的青花瓷杯。杯沿上磕掉了一个三角形的缺口。梁弘杰没有填上这个缺口,而是在将锐利的部分打磨后,装上了两排小齿和一个拉柄,让缺口看起来仿佛是一处拉开的拉链。
瓷器修复是一种“残缺”的美。这种残缺,是对使用者人生的一点记录,也是人与物的一种关联。所谓“惜物”,其实也就是爱护自己的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