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一隅,黄葛树叶在风中盘旋而下,91岁的周先生陷入沉思。周先生经营一家小书店30多年,他的私人藏书已达上万册。周先生的忧虑在于,一旦他离世以后,他的这些宝贝藏书又归何处?酷爱读书的王先生也有着同样的忧虑,他喜欢藏书,但每当后人来到老人堆满书的逼仄房间,他们对老人这些藏书的安置又有轻微的抱怨。
作家老贺也对家里大量的藏书有过烦恼。“买书如山倒,读书如抽丝”,有一些书也是冲动之中买下的,买来之后却只是翻了翻,但又舍不得扔掉。后来,他学会了“断舍离”,就是每买一本新书,就要送出一本旧书给友人。送旧书时,贺先生都要反复斟酌,把这些带着家里体温的藏书送出去,相送时有着一种郑重的托付。书,向来是在有缘人之间来来往往。
只有痴迷于读书的人,才明白对藏书那种埋在心里的感情。大凡读书之人,都有一个书房。书房,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就好比将士收藏兵器、古玩之人收藏古董。
我隐身于这个城市,算是一个读书人。在这个城市,我已经搬了五次家,每一次搬家,不是粮草先行,而是把书房里的藏书先运抵我的新家。我发现,只有藏书先行抵家,好比灵魂预先到达,在新房子里看到那些藏书安然落放,一颗悬浮的心才稳妥下来。我寄寓在城里的客栈,常常感觉自己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这些随着我迁移的书,就成为我的精神故乡。
我一页页抚摩过的那些书,在夜雨淅沥里,在西窗红烛下,在爱人一旁均匀的呼吸中,都带着我的体温。精神世界的奔走和飘摇,大多是阅读赋予我的。这些年来,我通过阅读,觉得抵达到了世界的中心,也被抛弃在了世界的荒野。许多年前,我就落下一个毛病,读一本好书时,我就要灭灯,在床头点燃烛光,这成为一种精神上的仪式了。只有在烛光跳跃下,我的阅读,才是那么秋水微澜春水荡漾。而当我读到特别动情处,我就要张开双臂,去拥抱我的亲爱之人。
许多藏书人,都有一种苦恼:到底要把这些书藏多久?就好比一个重情重义之人,去承诺对一个人的爱,也许就是一辈子。因为那些藏书,也许就是一个人一生游走的世界,灵魂上的全部行李。我见过一个藏书的学者,他在病榻前一一交代,把那些藏书分别捐给图书馆和友人。但他还是放心不下,拖着虚弱之极的身体回家,摩挲着一册册藏书,一册册地交代,送给哪些人,送到哪个地方。最后,他交代完了,回到医院,安然长逝。
在浙江的天一阁,当我面对那座古老沧桑的藏书楼时,一瞬间,我突然感觉,这是天下读书人收藏的故乡,一个有着灵魂史的浩瀚故乡。
书归何处?或许它们真正归隐的地方,是在世代相传的读者心中。
(李世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