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仿佛听得有人说我是爱看书的,殊不知,从小我是有多不爱看书,身边除了教材,没有一本多余的书。即使工作的地方有图书室,我也只是本着观光的心态进进出出,不曾染指任何一本。
后来,我换了一个地方,与前一个地方不同的是,中午可以午休,可我却很难适应,大家午饭后都自觉躺下,而我却听着不同节奏的呼噜声,不知如何自处。
书上说,最惨淡的生活,是旁边有个打呼噜的人,你却只能羡慕。而我旁边有五个。我常想在午休的纷扰中寻出一分闲静来,然而委实不易。
因为呼噜声各不相同。一位来自陕北,音域最宽,每一个呼噜先是低音,下沉饱满,中音浑厚,然后奋力拉到高音,高音部分可以穿透苍穹,且少有破音,平均每六秒钟为一组,中间间歇四秒钟;另一位来自温州,我们称作“小百万”的呼噜声最小,只有在其他呼噜间歇的那几秒,才能隐约听到,可以忽略不计;一位来自山东,呼噜声线稳定,既没有明显下沉的低音,也没有刺破天际的高音,而是极稳定的中音。像海浪一排赶着一排,一声接着一声,无休止,无穷尽。而我则呆坐在床上,任由那持续的呼噜,像是从天上,从地下,从四面八方,从我的五脏六腑穿过,我被冲洗得没有一丝温度,没有一星波澜。
聆听三天呼噜声后,单位发福利,一人一大摞薄厚不一的书,大家很默契地都摆到墙角,整个过程没有人说话。晚上看电视时,我一时找不到板凳,就会拉一摞来坐,虽然不是很稳,但只要我身体晃动不大,仍可充当一个板凳使用。
那时,我仍不爱看书。
收到福利次日晌午,我正一如往常,似孙悟空听唐僧念经般,沉浸在来自四面八方的呼噜中,看到墙角的一摞摞书,便想着抽最厚的一本拿来催眠。最下方的两本最厚,打开发现是上下册,心想催眠效果一定更佳。拿来上册,翻身躺下,这是一位美国作家写的有关日本偷袭珍珠港的历史,对我来说简直枯燥至极。
当我翻开密密麻麻如天书般的文字,眼前仿佛出现一片透明的灰云,淡淡地遮住我的目光,天花板仿佛笼起一片轻烟,向下袭来,将我轻轻托起,我渐渐升到高空,与轻烟融为一体,周身氤氲朦胧,如同坠入仙境,在仙境中失去意识。读书催眠第一天,在序言上成功入眠。
从那天起,那本书就成了我的催眠神器,每日在呼噜协奏曲开始后,擎书待眠。
然而,读书催眠项目在悄然变化,我发现自己入眠的时间开始变长,总是困意浓了才会捏着书睡着。当翻完第一部序幕,开始第二部后,我竟被故事情节所吸引。
忽然间,眼前的文字变得清晰立体,似乎都在往我眼睛里钻。
春日晌午,六人宿舍,在不同特色的呼噜声中,本应是那么幽暗的房间,却像是有人揉碎了月亮,月光如同银河的繁星灿烂一般,洒下房间。微风时而吹起窗帘一角,裹着春天的新鲜气息,不住地扑在我的脸上,钻进我的鼻子,而我已钻进书里,沉浸在紧张的故事情节之中,无法入眠。
从此,我便开启与书相伴的生活,有时为寻一本想看的书,委实不易。
我曾为寻一本绝版书,跑遍北京大小书店和图书馆,街边书屋、树下书摊,都留下我匆匆的身影,却始终寻不见。
遗憾之余,向身边朋友吐槽,其中一位,同时也是使用QQ聊天软件的先行者,他告诉我可以在网上找找,随即帮我申请一个QQ号。于是,我开始了漫长的QQ寻书之旅。
在他的指导下,我上手很快,见人就加,不分性别、地域和年龄,聊天也只有一句话“有没有这本绝版书?”其他问题则懒得回复。因此,有人说我“有病”,有人说我“傻子”,让我“滚蛋”都算是有礼貌的一类。
这事给我上了一课。在虚拟世界里,会遇到很多在现实生活中完全不一样的人。大约就这样过了一个月,我记得那个周末和往常没什么不同,网吧里游戏的声音透过一个个“武林高手”的耳机仍然清晰明亮。
交费,开机,加QQ。这一天,当发完相同的问话后,我又忙着加下一位,突然对方回复我,为什么找这本书?我认为对方的问话很不一样,便答:“看过电视剧后,觉得作者很不简单,想对照原书内容读一下。”但随后对方又没有消息。当我开始接受下一个陌生人的“冷眼”时,对方回复我说,学校电脑里有网页版,可以下载到磁盘。但我没有电脑,网吧电脑为防止病毒侵入,又都把磁盘拆掉。双方陷入沉默,不大一会儿,对方回复我可以一页一页打印出来,然后寄给我,请发地址过来。
那天起,我不再请假去网吧,收到书稿那天,我小心翼翼打开,先映入的是封面上手写的书名,并附上纸条:“小楚,愿你今后与书香为伴,幸福平安。”
翻开一页页打印的书稿,很是兴奋,接连三日,废寝忘食。
后来我们多是用手机短信沟通,沟通内容也多以书中人物和情节展开。得知她是一名中学语文老师,直到一天,她告诉我,最近不能上课了,要去住院,她说自己得了一种病,叫红斑狼疮,也曾多次休课住院,但这次比较严重,可能没有机会再回到课堂。
我把这条短信读了很多遍,反复看着这个我从未听过的疾病,心情很是复杂,也不知怎么回复。可能她也察觉到我的失态,又主动发了一条,说如果身体允许,还真想来北京看看这位爱看书的弟弟,想和天安门合影。我当时已经懵住,回了一些我自己都没底气的劝慰之言,大意是医学发达,听医生的,病好了来北京之类。
之后,再也没有她任何消息。
这件事对我影响至今,二十多年来,我曾多次回忆我们之间的对话,当知道我要这本书而不可得时,她想办法下载,当知道我无法使用磁盘,她又想办法一页页打印出来。166页A4大小纸张,打印、整理、装订,肯定用时良久。我深深感受到一位语文老师对一个后进生的殷殷期望。
这位素未谋面的语文老师一直温暖着我,成为我人生道路上一股永久的力量,促使我看了一些书。我看了岳飞“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感受收复大好河山的无限憧憬和信心;看了“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体会李煜亡国后身居囹圄只能用诗词来寄托的无奈;看了于谦“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浩然正气,越发认识自己浅薄不堪。
一本书,从一诞生便等待与一个人产生一段妙不可言的缘分。从装订到读书人手中,从一间书房又到另一间书房,在漫长的历程中辗转流徙,不断增添新的回忆。这一页页打印出来的书稿,今天再次翻开,像打开一个炽热生命的一段不凡岁月,每一页都刻着温情,或许我和这位在生命末端给我帮助的前辈之间,只是隔了一道读书的往事如烟。
拜伦说,一滴墨水可以引发千万人的思考,一本好书可以改变无数人的命运。
读一本书,最好的时间是此时此刻。
(楚志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