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手筑岭南
古建守护人
之水刷石匠人
策划/秦晖、王俊
统筹/肖桂来、嵇沈玲
文/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何瑞琪、陈钧圣
图/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莫伟浓
视频/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莫伟浓
近现代岭南建筑工艺,崛起一座高峰,风靡一时走进千家万户。
在广州大街小巷,在深圳南头古城,在开平碉楼群落,处处可见一种石米墙。表面平嵌上一层碾碎的小石子,将一栋建筑细致入微地包裹起来,如同坚硬的外壳,为它遮风挡雨,为它妆点面容。
这种工艺叫水刷石,起源于归国华侨对西式技法的兼容并蓄,得名于制作过程中不断刷洗石米的动作。水刷之后,古朴的颜色经久不褪,味道既如一壶酒越陈越香,又如漂洗后的岁月宁静致远,极符合岭南人低调实用的审美趣味,从而造就了一个美的时代符号。
如今,水刷石匠人依然在民间活跃,成为这批近现代岭南建筑的守护人,并娓娓道来水刷石工艺从发轫至盛行的历史过程。
兼容并蓄 匠心独运
既要慢工出细活,又要敏捷手快,更要有始有终,水刷石的制作过程有一种矛盾的美感,也锻造了匠人们严谨踏实的性格。正如刷洗的过程一样,每一次检视,总能发现不足的地方。他们勤勤恳恳地一刷一磨,修复着古建筑上历史的纹理,也诉说着水刷石的过去和未来。
应运而生
中西交融涌现的装饰艺术
广州永庆坊迄今保留了一个秘密“实验场”。在2016年进行改造修缮时,匠人们在这里按比例缩放建了两个民居样式结构,墙面、山花、门窗套等一应俱全,不同的是,一个采用花岗岩工艺,一个应用水刷石技法。
迄今为止已过去6年,两者的差异依然很明显。前者色调明亮,但接缝较大,线条感造型强烈,具有鲜明的现代风格;后者颜色深沉,却浑然天成,各种棱角都了无痕迹。当时,专家一致赞同沿用回水刷石工艺,复原历史文物的厚重感。
即便不知道水刷石为何物,当看到这种风格时,人们还是会恍然大悟:“原来是它!”大到恢宏华丽的大型建筑,小至街边凉亭的一根柱子,水刷石无处不在。
水刷石的流行不是偶然。岭南地区天气炎热,又常降暴雨,匠人们孜孜不倦地寻找着牢固的外墙材料。进入近现代,随着水泥从海外引入中国,建筑突破了传统木制和砖石结构的限制,对新材料的寻找也有了更清晰的目标——要牢靠的、便捷的、可大面积使用的、与水泥相适配的。
20世纪上半叶,华侨们从海外带回了西方石料应用的技巧,给予了中国匠人无限灵感。西方善用大块石料,匠人们将之碎成石米,化整为零灵活使用,可覆满建筑各种外立面。至于其优点更是数不清,主要用料就是石仔、河砂,就地取材简单方便,抗击风雨无所不能,且可塑性超强,可以创作设计各式各样的装饰风格。
由此,在中西方文化交融中,水刷石技法在本土应运而生。
在广东省文物保护专家委员会委员欧阳仑看来,水刷石工艺是近现代史时期的一种建筑施工工艺的创新。这种创新,基于当时水泥建材的产生,得益于建筑师在传统营造技法基础上对防水和美学进一步探索,发轫于匠人对传统材料与新材料的融合创新使用。
洗三磨三
匠人犹如在墙上耍“太极”
56岁的吴伟职在水刷石行业干了40年,今年5月,他在荔湾区南漖村的武帝古庙进行古建修复。武帝古庙始建于清代中叶,距上次重修有70多年,亟须解决各类外墙开裂的问题。只见他细细检查庙中的石柱,在坑洼之处补刷石米,使之恢复水刷石应有的模样。
水刷石的工艺相当繁复,俗称“洗三磨三”,即要洗刷三次、打磨三次。
吴伟职现场演示了一遍,他先将水泥和石米混合加水搅拌,直接抹上墙面,后者已薄薄地刷了一层水泥,再让石米更加牢固地黏上去。等候其半凝固时,墙面只看得到水泥的黑。
第一遍洗刷可以去掉表面上多余的水泥浆,露出石米的白。但因为凝固状态不够,很多石米会掉下来,就需要第一次抛光打磨,铲掉黏力不够的地方,也平整好墙面方便下一步操作。石米如此重复地填补、晾干、洗刷、打磨,历经三遍,会变得非常坚挺,粒粒分明贴在墙上,仿佛建筑自己长出的一层皮肤。
这个过程,匠人们描述为好像在墙上耍“太极”,力度要掌握得刚刚好。“做水刷石的诀窍就是要讲规矩,一步一步来不能偷懒。”吴伟职说,因为每次用水一刷,就能看到不平整的地方,就得不停地重复洗刷。整个工序还没法被机器取代,如果用水枪冲洗、机器打磨,会因力度太大造成损耗率过高,也失去了水刷石颗粒分明的意趣。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不过,工匠人在流程中也要求快手快脚。因为水刷石的色泽会受到水泥晾干度的影响,同一块饰面洗完晾干节奏不一,它们的色泽日后肯定会不一,所以只要“开弓”就没有“回头箭”。
技艺历史
从发轫至盛行再到坚守
一个熟练的匠人,一天只能做0.3平方米的水刷石。在永庆坊的吉祥坊3号民居,光是一条柱子,就花了两位匠人10天的水磨功夫,价格比直接贴砖贵上3倍。在水刷石刚开始流行时,只有大户人家才能用得上这种造价昂贵的工艺。
水刷石匠人吴汝玩在行业里浸淫了26年,靠着爷爷祖传的手艺在业内获得了一席之地,也完整见证了水刷石工艺兴旺发达的过程。
在广东,这种工艺最先被推广应用的地区是开平,这个著名的侨乡孕育了深厚的历史文化,也诞生了灿烂的世界文化遗产开平碉楼与村落。华侨们在西方开拓眼界后,将水刷石技术广泛应用在建造碉楼上。迄今,大部分活跃的广东水刷石匠人来自开平。
水刷石在广州地区的广泛推广应用,始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广州当时新建的一批公房,引时代潮流将水刷石作为饰面。一批民居也逐步效仿,最开始受限于资金成本问题,工艺还比较粗糙,石米通常打磨成黄豆般大小。部分家庭用不起水泥,还用传统的黄泥和禾杆草灰批荡,底层面压石灰膏,解决墙体的防水装饰问题。
很快这股风潮席卷岭南大地,并诞生了丰富灿烂的样式。匠人们通过运用线描、浮雕、透雕等各种手法,乃至加入不同颜色的石灰膏调色,形成丰富多彩的仿石效果,在墙面、山花、柱、门窗套等位置打造了富丽堂皇的华美装饰。由此,水刷石代替了传统装饰工艺成为新的装饰,并延续了建筑原本装饰纹样所承载的意义。
流行数十年后,到了2000年左右,人们追求现代明快的审美,外墙喜欢贴砖刷漆,水刷石的使用逐步减少,但它衍生出的水磨石等工艺依然被广泛应用。
“现在做这一行的人越来越少,大部分都是五六十岁上了年纪的老师傅,过去十来间几乎都没有再做这个工艺。近几年大量古建筑开始修缮,我们这批人又走出来,继续坚守这个行业,”吴汝玩说,他很珍惜现在的时光,希望能用精湛的技艺延续好古建筑的生命。
拜师学艺
从小耳濡目染 创新工艺技法
从事水刷石行业是个辛苦活,不仅工作时间长,而且方式相对单调。无论是吴汝玩还是吴伟职,都感叹越来越难找到年轻人干这行。不过在武帝古庙的修复现场,“95后”小伙子张炜湛成为难得一见的年轻面孔。
张炜湛来自开平,家中也从事水刷石工作,从小耳濡目染,从拜师到工作至今,他已入行四年。墙面干湿度、开面、水刷力度……吴伟职把水刷石修复的诀窍都授予了他。一开始张炜湛以为过程很简单,后来总是刷了墙面下部,赶不及弄上部分,结果常常上下对不齐或有色差,去请教老师傅时才发现工序有很多讲究。
由此,他刻苦钻研,甚至创新水刷石工艺技法。水刷石修复工作费时费力,有时一根柱子可能要修复一个月。最难处是柱子上的半圆线,其中有不少小细节,要用尖眉匙慢慢塑形。吴伟职和张炜湛师徒俩便想办法,试着把水管切开半边铺上去,塑形就更加均匀。现在辅助工具也比过去多了很多,如平水尺可以帮助工人打好饰面的水平,不仅刷起来更加平整,也更高效。只是原来的水刷石饰面有时间的痕迹,很难修回原来的色泽。
张炜湛开玩笑道,这行真是“赚钱又减肥”。因为干水刷石要全身出力,很多时候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单膝跪地一直刷墙,做得久了腿都麻了,甚至都站不起来。过去张炜湛身子胖,蹲都蹲不下,两三年下来足足瘦了20斤。
“不怕苦”“不怕邋遢”,是张炜湛能坚持下来的重要原因。他说,水刷大幅墙面时,为了保证颜色质地的统一,要连排10个人同时用水龙头刷,场面更加“邋遢”,但看到古建筑焕发了“第二春”,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