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特殊群体

　　体育课 2

　　5月17日星期二，珠江边，天色渐暗。29岁的倪卓君和往常一样换上速干衣，和志愿者在临江带状公园结对开跑，只用了1小时37分，又一次轻松跑完了14公里的“常规作业”。健身跑道上，没有人留意到她的“心智障碍”身份。

　　很少人知道，倪卓君是孤独症（属于“心智障碍”的一种）人士，从小面对不同程度的社交、学习障碍。追逐“更快”“更高”“更强”本该是所有人生的一部分，但“障碍”之下，一切困难重重。一方面，人们认为这个群体的能力滞后，认定他们和强调速度、力量、柔韧、耐力的体育运动“八竿子打不着”。另一方面，大部分心智障碍者的康复、就业和养老仍然需要大量社会资源支持，还有必要在体育方面消耗社会资源吗？

　　近年来的广州，越来越多特殊教育工作者和公益人士探寻这一问题的答案：2016年，一群志愿者带领心智障碍青年练习长跑；2019年，出现了面向心智障碍群体的篮球训练班；同一时间，棒球运动也逐渐走进心智障碍群体的校园生活。“卓君成了跑马的好手，还争取到了一份工作的机会。”一位公益人士说，“但广州还有上万心智障碍人士，怎么把这些小而美的尝试进一步复制推广，是我们必须思考的问题。”

　　统筹/温俊华

　　文/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苏赞、贾政、林琳

　　图/受访者提供

　　跑道上，重新证明自己

　　2020年12月，广州马拉松赛。倪卓君首次挑战全程马拉松，跑过42.195公里的漫长赛道后，在她冲线的一刻，计时器定格在4小时50分59秒——首战“破五（小时）”！那一刻，陪伴在她身边的人沸腾了。一位志愿者说，自己在倪卓君身上看到，心智障碍者的人生同样拥有无数可能性。其实，这支由心智障碍者和志愿者组成的跑团已经跑过4年时光，包括倪卓君在内的心智障碍者从中收获了一系列改变。

　　在18岁前，由于伴随孤独症而来的神经系统差异，倪卓君仍未能完整地表达一句话，在语言、方向、数字等方面均存在较大的学习障碍。那时候，很多人把“学得慢”和“学不会”画上等号。对于心智障碍者能否掌握运动技巧以及运动能否对他们的人生有所帮助，大家都没有答案。

　　坚持一对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跑步真的能带来巨大的改变吗，值得为此投入巨大的心血和精力吗？更多人觉得，像倪卓君一样的心智障碍青年，需要花更多时间在就业的探索上。“很多人觉得，只要孩子能就业，能自己养活自己，就已经谢天谢地了。”一位志愿者说。然而，随着社会对心智障碍群体的支持日渐成熟，越来越多人意识到，心智障碍者的成长和健全人士一样，文化、运动、艺术、生活、社交等板块都是成长过程中的不可或缺拼图。

　　2016年，广州市心友心智障碍者服务协会与华润万家计划开设关于心智障碍群体的志愿服务，运动恰好被列为其中一个服务板块。“跑步讲究技巧，我们就发动志愿者一对一引导。”区泳强是该项目的发起人之一，他认为，“跑步不仅能锻炼身体，还有助减少各种生理和心理困扰。伴跑过程中，志愿者与心智障碍者互相沟通和配合，也可以在无形之中推动社会融合。”从此，广州的珠江边多了一群特别的跑者。这些跑者一开始一次只能跑1公里，后来，跑完3公里，再到后来，变成了10公里。

　　倪卓君，也在这群跑者之中。那一年，倪卓君已经离开校园，在广州市少年宫特殊艺术工作室学习绘画，收获了接纳、认可和鼓励，话变多了，时常笑靥粲然。2018年，倪卓君母亲郭凤梅觉得，逐渐开始喜欢和志愿者相处的女儿也应该加入跑团，探索“外边的世界”。

　　踏出最初的一步，对心智障碍群体而言，往往是最难的。最初，倪卓君跑姿不太正确，结对陪跑的志愿者带着她足足训练了三个月。那三个月对倪卓君而言很辛苦，放弃的念头一直都有。但幸运的是，在跑道上，从没有任何人认为倪卓君“学不会”，即使倪卓君差点就想放弃，但所有人的肯定——“卓君很棒，加油”让她坚持了下去，“最初，她是冲着鼓励去跑的，后来，她是冲着自己的爱好而跑。”

　　改变没有捷径，完全只靠坚持。2018年，倪卓君和多名心智障碍伙伴参加了韶关马拉松比赛，她仅用150分钟就完成了21.095公里的半程马拉松。此后一年时间，她又和众多心智障碍者一起完成了6个半程马拉松，在“跑友圈”声名鹊起。2019年底，伴跑项目被评为全国学雷锋志愿服务“四个100”先进典型。那时，区泳强等人逐渐意识到，“跑步是有意义的。荣誉还是其次，真正重要的是，外界通过跑步看到了心智障碍人士了不起的地方。”

　　“融入社会是一个双向的过程，心智障碍者自己也要做出改变。”区泳强说，跑马拉松只是给卓君等人设定了一个目标，更重要的是在实现目标过程中获得自信，展示出不输他人的精气神。他告诉记者，如今，这支心智障碍者跑团仍保持每周两次跑步训练，运动成为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也是在这个过程中，志愿者们目睹他们的改变和成长，开始连接各方资源，联合社会组织开发适合心智障碍者的职业岗位和职业培训体系。

　　在2021年底，在过去10年一直找不到就业机会的倪卓君，在华润万家获得了人生第一份工作。

　　破难题，运动普及正当其时

　　给倪卓君带来改变的方法，可以复制到更多心智障碍者身上吗？今年5月，广东省智力残疾人及亲友协会运动康复和特奥工作委员会对心智障碍者家长进行的抽样调研，发现不到50%的家庭表示孩子有参与针对性的运动康复训练或体育课。就在家长找不到合适的运动项目时，另一边，也有人四处奔波，只为寻找更多心智障碍运动员参与体育运动。

　　“我们把适合心智障碍者的运动称为特殊奥林匹克运动（特奥）。”曾代表广东带队参加全国第八届特奥会的乒乓球教练蔡昭铭告诉记者，近年来，特奥的发展受到社会多方关注，全国乃至全世界的特奥会舞台激励了众多心智障碍青年投身体育运动，但目前特奥的群众基础不足，“有一次，我们甚至凑不出一支队伍去参加乒乓球团体赛。”

　　在家长需求和赛事需求中间，还隔着两重挑战。

　　越秀区启智学校的特教教师彭少健告诉记者，要推动心智障碍者参与体育运动，首先要培训出一批具有特殊教育经验、同时有体育训练能力的老师或教练，在学校、社区、公共场所等场景为心智障碍群体提供支持。

　　与此同时，搭建心智障碍者和健全人士均能平等参与的运动平台同样重要。广东省棒垒球协会常务副会长张洵告诉记者，天河区启慧学校的棒球队已经为心智障碍学生开展了6年的棒球训练，在一次走访中，他发现，那里“啥也不缺，就缺比赛”，“心智障碍孩子们练完了，渴望能参加比赛，但社会上很少有融合赛事活动。”蔡昭铭和彭少健对此亦颇有感触——大众化的体育运动项目，到了心智障碍群体这里却缺少活动，而省市特奥会运动员选拔数量有限，很难实现“人人参与”，必须扩大活动辐射的人群。

　　值得关注的是，看到问题所在，广州的特殊教育工作者和公益人士也在发起一系列举措，探索解决方案：一方面，广州多个社会组织正带动更多专业体育运动志愿者投身相关志愿服务，成为推动特奥运动的补充力量；另一方面，广东省智力残疾人及亲友协会运动康复和特奥工作委员会已将“制定具有复制推广可行性的特奥运动服务指引”列为年度重点工作之一，将联动社会组织、专家学者将特奥运动支持服务标准化，推动特奥运动活动常态化。而彭少健也尝试在学校内搭建新的体育运动课程，并融入运动康复训练等理念。

　　在社会平台方面，广东省棒垒球协会为启慧学校的棒球队牵线搭桥，最终帮助该棒球队踏上了2021 MLB CUP青少年棒球公开赛·秋季赛广州站的赛场。部分地方残疾人联合会近年来开始尝试对接社会组织，开展区级特奥运动会，面向全区心智障碍群体开放。而蔡昭铭和区泳强则在为推动省特奥会组建跨地区联队、扩大特奥运动受益面而不断论证和走访。在他们看来，广州见证了许多“心智障碍人士在运动场上留下的矫健身姿，一次又一次向社会证明自身价值，撕下标签”，光凭这一点，就值得社会多方“再努力一把，把这些美好的可能性传递给更多心智障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