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金性勇
2021年11月11日上午,我在杭州殡仪馆放好了老伴的骨灰盒,感觉自己手发颤,走路腿也抖。我让几个亲友先走,我还想陪她一会。
老伴脑子清醒时曾跟我说,哪天她走了,骨灰盒先放殡仪馆里,以后是安葬还是洒到江里海里,要等大儿子金晓天回家再决定怎么处理。但我没有打电话给金晓天,现在全世界疫情他回不来。也没有告诉小儿子金晓宇(小名“小宇”),11月之前他就住进精神病院了。
让孩子们以为妈妈还活着吧。
我从挂在手腕上的小包里,摸出老年手机和一张《杭州日报》。我打给杭州日报说:“你们能不能写我儿子的故事?我儿子是天才,他现在精神病院,他妈妈今天刚走了。”
“这是躁狂症发病的前兆”
每年11月到第二年3月,是我儿子小宇最难熬的日子。
去年10月,儿子已经很久没出门。这天吃过晚饭六点钟,他说:“爸,晚上药我吃过了,不会走远,7点肯定回来。”我叮嘱他早点回家,别的不敢多问。
小宇出门从来不带手机,7点、8点、9点……11点,我急了,跑到派出所报案。
第二天,民警查监控,发现小宇晚上乘151路车到了城站火车站,买了去温州的票。我正急得团团转时小宇却回家了。问他去温州干什么,他说下车吃了点东西就回来了。看他若无其事,我心里叫苦,这是躁狂症发病的前兆啊。
“小宇的一只眼睛从此瞎了”
我的老家在浙江桐乡,父亲是小学校长,我老伴曹美藻的妈妈,那时候是我的老师。我们两家住在同一个门头里,算得上青梅竹马。
高中毕业,我考进了上海化工学院,美藻考到了南京大学化学系。毕业后,一同分配到天津工作。1967年我们结婚了,先是生了大儿子金晓天,1972年又生了小儿子金晓宇。
1984年,我们带着两个儿子落叶归根回到杭州。这么执意回来是因为心里扎进一根剌,万想不到它变成了一把刀。
在天津时,我们住集体宿舍。小宇六岁那年,他和邻居孩子一起玩,那孩子手里有一把玩具手枪,可以放小纸球射出来。万没想到那天他放了一根针,一枪打到小宇眼睛里,小宇的左眼晶体碎了。小宇的一只眼睛从此瞎了,只能斜眼看东西。他还反过来安慰我们:没关系,习惯了。
回杭州后,大儿子考进复旦大学,后来考托福去了澳大利亚。小宇高一时分在尖子班,老师说考大学完全没问题。但有一天,小宇突然和我们说,“我不上大学了,也不要读高中了。”
“这是他第一次出现暴力行为”
我们以为小孩子厌学说说玩的,可他真的天天赖在家里。我让朋友帮忙,介绍小宇去解放路新华书店当售货员。我想,过段时间孩子就想回学校了。两个月不到,书店不要他了。我又把小宇介绍到排气扇厂当工人,没几天他就不肯上班,说工友对他不好。
他不上学后,我和他妈每天上班走之前,他在床上,下班回家,他还在床上。他也不跟我们说话,但会突然发脾气,情绪极不稳定,完全变了一个人。
有一天,我和他妈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轰隆一声巨响,小宇把厨房的冰箱推倒了。这是他第一次出现暴力行为。
因为这,我们家一直家徒四壁。全杭州可能就我家没有电视机,之前被小宇砸坏了三个,往里面灌水。冰箱、洗衣机换过好几个,还有桌子、书架、柜子、门……
“几家医院都诊断是躁狂抑郁症”
很长时间,我们不知道孩子这是生病了。当他说想考大学,我们喜出望外,让他进了补习班。小宇高中基本没上过,几个月后,高考成绩让人吃惊,离一本线只差3分。
二本志愿填了杭大外语系,分数也超线了。谁知学校将档案退回,档案里记录了小宇高中时不守纪律、缺课。
七转八转,小宇进了树人大学,可是只读了一年就犯病了。据同学讲,他们几个到外面喝酒,小宇表现得异常兴奋,回校后往老师的汽车顶上爬,拉都拉不住。
我把他带回家。我知道这孩子与学校从此无缘了。
有两年,他埋头自学,比上学还用功。两年后,他拿到了浙江大学英语系的自考毕业文凭。
但接着发生了可怕的事。小宇睡在床上怎么也叫不醒,他妈发现他是吃了安眠药自杀,赶紧和邻居把他送到医院洗胃。幸亏药量不足,孩子救了回来。
我就看书找原因,小宇的症状符合精神类疾病。去几家医院看了,都诊断是躁狂抑郁症,也叫双相情感障碍,病人会抑郁和躁狂交替发作。小宇不上学,情绪低落,晚上不睡觉,甚至自杀,这些都是在抑郁期;无端猜疑指责别人,狂躁不安,有破坏行为,是转入了躁狂期。
“只要他活着”
精神科专家说这病危险就在于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去,吃药也不能控制,唯一能做的就是及时送医院。自1992年起,基本每年都要送小宇进去。
我买了很多精神疾病的书看。最后有两点让一个父亲不至于崩溃:一是通常这类病人一两次自杀未遂后很少再有这个念头,他们会比之前珍惜生命;二是这类病人会在精神领域不同凡响,甚至表现出天才的创造力。
我读到一本书叫《躁狂抑郁多才俊》,是美国一名精神病医师写的,里面列举了25位历史名人:贝多芬、梵高、牛顿、海明威……他们终其一生都有双相情感障碍的典型表现,承受了超出常人的痛苦。又都是具有伟大想象力的天才艺术家。
懂得这些知识后,我最大的宽慰就是小宇可能不会再自杀了。至于“天才”,我没去想过,毕竟不是所有精神病人都能成为梵高、牛顿,即使成了天才也需要两点:一是活着,二是机遇。
我和他妈忽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不读书不上大学不工作不成家我们都能接受,只要他活着。
“我出门就是到图书馆”
又过了十年,2010年,老伴去南大参加50周年同学会。这场同学会竟然改变了小宇的命运。
听说我家孩子因病没有工作,一位留校做教授的同学就问老伴:能不能请你儿子在家做翻译?
我老伴说,小宇的英语日语都很好,请给他一个机会试试吧。
时光回到上世纪90年代,那是我们家最困难的时期,到处治病要花钱,但我还是竭尽所能满足小宇的要求。他最大的要求就是买书——英语、日语、古文、围棋、音乐、绘画、地理等。
1993年,我冒着被砸坏的风险,给小宇买了一台联想电脑。之后,他发病时也摔过东西,但从不碰电脑。电脑成了小宇的另一个世界。他主要就做两件事:自学外语、看原声电影。他用了六年时间自学了德语、日语,巩固英语。看外语电影,他先看带中文字幕的,看懂后,做一个纸条挡住字幕再看,直到完全听懂。
“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我从没想过这句话跟小宇有什么关系。直到十年后他妈妈开同学会回来我才忽然觉得,这些年和孩子一起经历的就像是一个训练营。
南大出版社很快寄来了美国女作家安德烈娅·巴雷特的八个短篇小说,让小宇翻一篇试试。
他以最快速度翻译了其中一篇《船热》。交稿时跟出版社说,如果审核通过,剩下的也请交给我翻。我很惊讶,这是文学啊,小宇说,行的,爸爸你放心,我翻的不会比别人差,这些年我出门就是到浙江图书馆。
“那你看过几本小说?”
“我看完了图书馆里所有的外语小说。”
“每本书都好卖”
小宇接受了出版社的任务。十年里,小宇以每年两本书的速度一共翻译了22本书。他短暂又高产的翻译生涯,是我们全家最难得最幸福的岁月。
孩子一生没有朋友。我作为父亲,最有幸的是在这十年成为孩子最好的朋友、助手。每本书从样稿到出版,我都是第一读者。
编辑部负责人来我家看过小宇,他说金晓宇译的书稿寄到编辑部,大家都抢着做责任编辑,因为全书没有错字、错句、错译,每本书都好卖,读者反响很好。
南大同学打电话祝贺孩子妈妈,“你们养了一个天才!”
从没露出过笑脸的小宇,第一次眉开眼笑地告诉我:“爸爸,浙江图书馆里也有我翻译的书,我还特意去查了借书登记本,有很多读者借过金晓宇译的书哦!”
“我能翻译书是妈妈的功劳”
2000年前后,老伴开始炒股。我们分工默契,我在家守儿子,她每天去证券交易所。我明白她炒股是为小宇存钱,从孩子童年瞎了一只眼后,她的心就扑在小宇身上。
2015年,老伴说自己记性不好,不炒股了。老伴的健康每况愈下,之后确诊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在床上躺了三年。
妈妈痴呆了,小宇非常难过,他说自己能翻译书是妈妈的功劳。每次出版社寄样书给小宇,他都第一时间冲到床边讲给妈妈听。
古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但我儿子就是真孝子。妈妈痴呆了好几年,他从没对妈妈发过脾气,还为妈妈做了很多事。
这三年,我真正明白了什么叫相依为命,这三年也是小宇翻译冲刺时期,除了南大,别的出版社也找他翻译了,书一本比一本厚。孩子的病症也奇迹般减少,照顾妈妈,日夜翻译,小宇一直很安静很努力,直到去年11月。
小宇的第22本是德文书。早在2016年他就接到出版社约稿,请他翻译德国思想家本雅明的《书信集》。拿到德文书稿后,小宇通宵达旦查阅资料,只用一年时间就交出译稿。
“我已经习惯天天为她做事”
11月8日晚上,我像平常一样睡前去摸老伴的额头、脸,再去摸脚。这天,我摸哪里都是寒的,脚像冰块一样。我把脸贴近她,手哆嗦着摸她的鼻子,没气了,往下摸,心脏不跳了。
我不知道怎么办,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她走了,我没有一丝一毫的解脱。我已经习惯她活着,习惯天天为她做事。
上周我去医院看过小宇,每次去那里看他,每次都听他哭叫,“爸爸我们回家吧……”
儿子春天会回来,他会让妈妈看他的新书。
《书信集》的译本终于寄来了。
(文图来源: 杭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