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华,广东新会人。1966年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曾在北京、南京、广州、青岛、长沙、深圳、珠海、汕头、香港、澳门等地举办个展和联展。出版有《苏华画集》《苏华书画》《苏华书法艺术》《广东书法名家作品选》《苏华写意花鸟》《林墉苏华访问巴基斯坦画集》(合作)、《苏家美术馆藏画集》(合作)等。作品曾获广州红棉艺术奖、广东省美展银牌奖、巴基斯坦总统颁发的“卓越勋章”。曾任广东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广州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苏家美术馆名誉馆长,广州画院艺术委员会主任,国家一级美术师,广州市第十届、第十一届人大常委会委员,国务院特殊贡献津贴专家。
我一直以为,苏华是一个当代罕见的艺术家。她书画俱佳,风格独特,却又低调行事,总以微笑示人,从不做喧哗之举,更不自我标榜。其实,在她沉稳的性格后面,恰恰有一种由来已久的特立独行,从不听信时下所言,更不紧随表面潮流,只遵循内心的情绪指引,有感始发,有感必发,无感觉时,只孤身静坐,沉思默想,直到灵感闪现的那一刻,才毅然拿起毛笔,蘸满浓墨,以情怀为引导,在纸上纵横交错,以成佳作。
苏华受过良好的传统教育。书法受教于著名书法家麦华三,山水师承大家关山月和黎雄才。她是广州美院正式落脚广州昌岗路的第一届附中生,后来考上国画系,又成为那个年月仅有的专攻山水画的少数学生之一。因为时代的关系,尽管苏华读的是国画,攻的是山水,练的是书法,但整体氛围却是现实主义的,要求学生重视生活,强调从生活中来,到生活中去,既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其中的要点就是写生,用自然景观的多样性丰富传统画法的复杂性,不为笔墨所奴役,不取枯寂疏远的造境,而强调生活本真的色彩与纯朴。
苏华为人敏惠,学习勤奋,用心体会。传统、现实与生活融于一体,浸淫其间,进得去出得来,每每有收获,即行表现在作品中。所以,她的绘画几乎从一开始就有一种生动在。这一点可能要感谢她早年的人生历练与现实的磨难。
苏华这一代人,生在日本全面侵华、中国面临生死存亡的危机时期。抗战开始不久,广东省政府迁到韶关,她父亲是当年邮政职员,一家人随机构一起搬到了连南山区。她就是在粤北这个贫穷的地方出生的。因此,苏华稍一懂事就尝到了生活的艰辛。我觉得她从学习艺术开始就有一种对日常生活的热情,一直面对着家乡普通的景色,把所有描绘的热情都奉献给这一片养育她的土地,显然和童年的经历密切相关。这一点有力地说明了一个普通的道理,艺术从来就不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真正感人的艺术必须立足于当下,立足于时代,否则,自己都没有感觉,所创作的作品又怎么能感动别人!
关山月和黎雄才最重要的遗产不仅是对传统笔墨的精通与掌握,他们不管在教学还是创作中,都一直强调现实的重要性,强调艺术要扎根生活,要在生活中寻找灵感,在个人经历的情感史中建立风格的基础。苏华在附中毕业时曾经犹豫过未来的画种选择,但当她看到关山月和黎雄才两位大师率领学生集体创作《向海洋宣战》这样大型的主题鲜明的画作时,立时受到感动,决定报考国画系,追随两位大师学习。其实,在这当中,我以为恰恰是她的童年对现实生活的过早体验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这也可以说明为什么她用了大半辈子的力量,一直在家乡的景观上下功夫,以珠三角的水乡稻田桑基鱼塘为母题,不断地从中提取养分,实验画法,最后形成如今众所周知的明丽而又具抒情意味的刚健风格。本来,习山水的人总喜欢攀登名山大川,在雄伟的山水中重拾传统的韵致,营建足以千古的面貌。苏华无法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一山一水一房一舍,甚至一片方正的池塘,几棵古老的榕树,以及眼前弯曲的泥路,泥路上大小不一的闪亮水洼和层层斑驳交错的足印。
苏华虽然是女性,但她却不追求女性那种特有的纤细与工巧。她从里到外都是大气的,喜欢水墨淋漓,热爱笔墨交融时偶然形成的晕层。所谓“墨分五色”,正是其所营造的效果,并在所有作品中体现得尽兴而周到。但是,与此形成对比的是,她从不画大山大水,不画宏大的全景,她的母题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谈不上什么名胜,甚至不入常人之眼。她就是要在这寻常处入手,通过画笔,让画面散发着不巧的辉光。也就是说,苏华用一种大度的画法,一种豪放的写意,一直在用心经营着家乡景色的一角一地,一洼一池。我特别注意到,在她众多的山水作品中,树起着绝佳的作用,似乎往往成为画面的点睛之所在,让小小画幅呈现出一种气度。她画过很多树,但作为广东新会人,她最热衷的却是画横向天空树叶茂盛的榕树,有一种不屈与霸道并行不悖的气息贯穿其中。她也画珠三角水乡的各种杂树,包括亚热带特有的蕉树。她笔下的各种树很好地起到了构图的作用,支撑起画幅的四角,变小为大,变孤独为恣意。苏华也有专门画农田的作品,包括极难入画的菜畦,一块接一块,齐整排列。有意味的是,她却让这整齐本身变成了一种造型,变成颇具有现代意味的一种平面构成,让画面充分地活跃起来。
苏华另一个重要的领域就是花卉。她笔下的花卉,和山水一样,以局部形象为主体,不做整体的描绘。或一枝一干,或一果数花,偶有鸟儿驻留其中,不动声色,淡定如常。即使是画小花,比如牵牛花、野菊、荷花、葫芦、波罗蜜之类,出手够重够狠,丝毫也不客气,让这些本来属于小字辈的物像一跃而获得了强悍的生命力,在空间中得意地晃个不停。也许花鸟的母题比之山水更为单纯,构图更为简洁,所以墨的奔涌更形突兀,让人印象深刻。苏华的花鸟,以墨为主,偶有颜色,点缀而已。画面浓淡干湿,轻重缓急,处理得很有章法,似刻意,却完全随心而去,并不特别为之,有一种自然而然的痛快在。
其实,在我看来,我们应该把苏华的山水和花鸟视为一体。在她的山水中,我们常常看到花鸟的潇洒。而在她的花鸟中,我们又分明体验到了其中独特的气度。
谈论苏华的艺术,不得不讨论她的书法。苏华的书法名闻天下,影响极大。不过,细心论之,她之书法之所以有那样显赫的名声,却因为她的书法不是人们通常所以为的典型的书法,甚至不像书法,更像是一种有着内在抽象意味的独立艺术。
苏华早年即累积了丰厚的艺术基础,是一个难得的功夫全面的艺术家,山水之外,擅长花鸟,兼习人物。尤其是书法,童年即临池写字,熟悉字体本身的结体特征。在美院读书时,她有幸跟随著名书法家麦华三,当年她所临写的楷书,几与乃师相近,以至于到了乱真的程度。从这一点看,苏华走传统书家之路是具备基础的。但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艺术气质促使她走出了迥异于传统书家划定的风格范围,甚至,只要研究过她的书法的人,就不得不承认,她还一直在有意地背离这条传统之路,放胆地以“我”之手写“我”之书,以“我”之法写“我”之字,丝毫也不谦让。从这一点看,她甚至很有点反书法的意思在。
书法是中国悠久的艺术,可谓源远流长,名家辈出。一直有人断言,当代人是不可能超过古人书法的,因为古人写字是日常行为,我们却在搞创作。这说法有它的道理。的确,今天,书法功能已经大变,日常书写甚至已经被电脑输入所替代,连写字都少了很多,更遑论书法本身了。但是,在承认这样的说法的同时,我们还要看到另外一个事实,就是在古代社会,严格来说并没有今天意义的书法家。说书法是一门艺术,准确来说是今人的看法,传统社会并不这样认为。既然如此,又何不顺应时代的变化,承认今天书写已经稀少的同时,放开手脚,把书法直接做成真正意义上的艺术?我没有和苏华就她的书法艺术私下沟通过,以她谦逊的本色,她一定不会承认自己的书法属于不顾一切的“胆大妄为”。只是,在面对一张白纸时,她果然依其本性,放手写去,几字数语,巧妙经营,随机应变,墨随笔走,水随纸去,飞白枯涩与饱满畅快并置,快速运笔与慢条斯理衔接,直把书法写成了一幅又一幅的独立作品,让人目不暇接。及至作品完成,我们一看,画面布局仿佛神设天造,不管少字还是数语,甚至一篇文章,内里总有舞动的线条连接为整体。这就是观赏苏华书法的别致之处,往往先看到的是起承转合的墨块构成,然后才会去辨识其中的字与句,最后才了悟整篇的意思。从这一点看,苏华自觉或不自觉地颠覆了书法原有的规矩,包括观赏书法的秩序。古人云,以书入画,所以画是一种“写”,而不是一种“描”。及至明清,士人画的功夫就是笔墨,而笔墨的基底就是书法。但苏华却反其道而行之,以画入书,以构成为基底,写字犹如作画,让书法具备真正的现代性,而进入审美之途。
从这一点看,我认为应该把苏华的山水、花鸟和书法视为一体,其中的基础是线,是形,是一种格局,一种节奏。我想还是用苏华自己的话说得会更加清楚。关于山水,她说:“我很自然地就以珠江三角洲为题材,创作我的山水画。平原的景色丰富而涣散,如何把它组织成一个美丽的画面,传统的中国山水画少有借鉴。”既如此,“有时把速写变成国画,有时想到什么就画什么。”关于花鸟,她则说:“拿起大笔,一笔一笔,画下去。大笔大点,大水大墨,浓破淡,淡冲浓。色破墨,墨破色。线条,粗粗的,拙拙的,有时又细细的,巧巧的。图个对比调剂,粗犷而不粗糙,润泽而不泛滥。”最后,关于书法,她谈到了形,谈到了格局,一种以画入书的体验:“书法,是造型艺术的一种,形的变化,会引起整个格局的变化。”“我在前人的作品抽取我喜欢的元素,把画山水画的造型心得,画花鸟画的构成体会,把人生的经验、读书的思考融汇在里面……当我天天去思考它的时候,它就回报我一点灵感:我脑海里经常会涌动着各种各样的点、画、撇、捺,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疏疏密密。由它们构成一幅幅节奏不同、趣味各异的书法作品,时间长了,还会出现一种本能,当看到一句或一段要书写的文字时,脑海里立刻出现一个画面。”
广东老诗人李汝伦曾写有一首古风《苏华草书歌四十韵》,是关于她的书法艺术的,其中有一句,我以为点出了苏华与她所从事的艺术的紧密关系,而不独书法如此。李汝伦写道:“超势结势势无伦,伫立沉思挥洒人”。诗人一连用了三个“势”字来形容苏华的书法艺术,而在我看来,三个“势”字准确地概括出这位女艺术家所有艺术的内在特征,而起因则是“沉思”。
苏华的沉思成就了她的事业,而落实为山水、花鸟与书法的创作,并以“势”来营建了一个属于她,更属于当代的“格局”。从这一点看,说苏华是当代罕见的艺术家,言之有据。
2021年8月12日草于广州番禺祈福“俯仰斋” 杨小彦
杨小彦,中山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广州美术学院客座教授、硕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