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

广州日报 2025年08月26日 尹广

  我生活在一个距离相对论的社会,以前的同学,曾经的战友,后来都天各一方。家人也因学业等原因分处在异国他乡。

  现代人能轻易跨越距离的藩篱,飞机钢鸟似的刺破层云,转瞬之间,寒带的人已在热带的海滨。我在飞机上俯视苍茫山河时,心底浮起一种奇异的空洞——那曾让祖先跋涉半生的山水阻隔,如今只似一层机窗玻璃。雨雪分界如同孩童画下的粉笔线那样轻易跨越。

  只是,当空间的距离被现代科技抹平时,心灵间的沟壑却似乎无声地加深了。我在地铁等公交场合看到,人们坐在一起,眼睛却对着各自的手机屏幕,无心交流。那些无须跋涉就能抵达的问候、关切,虽然快捷,却时常像风一般飘过,缺乏重量。

  遥想古人的天涯,那才真叫天涯。一封家书,要托付给驿马,于迢迢山水之间颠簸数月,才得抵达。于是那薄薄纸页上的每一个字,都凝聚着思念与期盼。如今,指尖在屏幕上轻点,问候瞬间飞越千山万水。速度诚然快了,可字里行间那份沉甸甸的焦灼、期待、思念、情感,竟也随着距离的消弭而稀释了。

  在公共的空间里,我懂得了一种“距离礼仪”:高铁上,座位的扶手成了彼此间无形的分界,若旁人无端侵占了这微妙的空隙,身体便警觉地悄悄挪开;图书馆中,若邻座的书本越界摊开,我也会轻巧地退让几分。这般分寸,是喧嚣中维护彼此安宁的默契,恰如一道无形的帘幕,隔开了可能的烦扰。

  保持距离,是一种现代文明。我与邻居不过一墙之隔,偶尔相遇,彼此点头微笑。没有了以往邻里之间的家长里短,不见得就不关心对方。我几次忘了拔掉门上的钥匙,对门小伙发现后敲门告诉我。在一楼遇到外卖员,他按门铃时邻居一时没接,我让他一起上了电梯,让他将食品送到对门门口。尽管双方没有亲密来往,但彼此心里都有邻居应有的位置。

  距离产生美。距离归零,美会消逝。多年未见的战友,终于在千里之外相见。我想聊聊过去的峥嵘岁月,可见面后,他说的事情我兴致不大,我说的东西他也不感兴趣。空间上的近,未必通向心灵的近;虚拟的“咫尺”,有时反衬出更真切的“天涯”。

  那些令人舒服的亲近,常常是在安全距离之内。母亲把台灯调暗,只留一圈光晕,恰好照见孩子的梦,却不惊扰;老友多年不见,一句“在吗?”即回“在”,不多不少。最柔软的拥抱,常是隔着空气的牵手;最深的懂得,往往在留白处发声。

  人与人之间的疆域更像一种伸缩自如的边界,一种富有弹性的艺术。真正维系情谊的是彼此对距离疆域分寸的默契与尊重,既非刻意疏远,亦非盲目靠近——这种默契,正是灵魂之间无声的呼吸,既相互依存,又各自自由。

  我要学会告别,人与人唯有隔开一段距离,人心才能照见自己真正思念的轮廓。生命最终教会我们的,是在这无法消除的距离中,辨认并守护那些因“远”而得以保全的“近”,那些因“隔”而愈显其“真”的情谊。

  人世间最熨帖的亲近,并非胶着一体,而是恰如两棵并立之树,根在地下彼此致意,叶在空中各自舒展,此中默契,非为隔离,实为滋养:留出空隙,正是为了容纳永恒的回响——让人懂得在亲密中依然存留分寸,生命才得以在呼吸的节奏里真正互见彼此。

  距离若琴弦,太松无声,太紧则断。关键是要把握好“度”,我们隔着恰好的“空”,听见彼此最完美的共鸣。

  (尹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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