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窗格,框住外面灰白的天,似一幅无题水墨。室内,光无声息游移于书脊之上,仿佛在无垠字纸间不倦跋涉的旅人。我坐在这里,心却早已飘散出躯壳之外,徜徉于这静默世界的幽深腹地。
目光漫游,首先触及一位老者。他脊背微驼,俯身在一本厚书之上,逐字逐句地念着。那书脊上赫然印着《养生大全》。老人时而从口袋中摸出纸片,吃力地抄录几行;时而抬头,眼神投向窗外,仿佛试图从远处空蒙的天色里,为书中那些关于生命的断语寻得印证。纸页翻动间,响着微弱的“哗啦”声,仿佛生命本身在暗处细碎地流逝着。老人的专注里,藏着一种近乎童稚的虔诚,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仿佛奋力抓住什么,但指间却唯余光阴流沙的凉意。
稍远处,一位中年人端坐于桌前,面前铺着素纸,手握毛笔,正一笔一画地临摹。他身躯挺直,神情肃穆,姿态端凝得近乎凝固。四周书架林立,堆叠成悬崖峭壁般的书墙,将他围在当中。他偶然搁笔,环顾四周,眼神却越过书架投向了远方,仿佛在纸墨间寻觅的并非字句,而是某个迷途已久的自己。他写罢,轻轻将那页墨迹未干的纸夹入手边一本崭新的畅销书里——传统笔尖的肃穆与流行书页的喧嚣,竟这样无声无息地、奇异地交融了。
就在离他不远的电子阅览区,一个青年学生指尖在屏幕上一刻不停地滑动。他时而点开某本书的电子版,匆匆掠过几页,又旋即关闭,再点开另一本。他眉宇间微皱,似在知识的海洋里匆匆打捞,又仿佛在信息的洪流中迷失了方向。窗外高耸入云的摩天楼群,玻璃幕墙反射着冷硬的光,仿佛由无数数据与荧屏拼贴成的庞大幻影,无声地矗立在这座城市之上。年轻人在屏幕间切换的节奏,正呼应着窗外那巨大幻影的呼吸频率;他在碎片中浮沉,如同无法靠岸的小舟,颠簸于波涛汹涌的数据浪尖之上。
书架森森,钢铁骨架支撑着千万层纸页,俨然知识的地质沉积岩层,坚硬、沉默,也无声述说着人类精神的积累。然而,在这纸山墨海堆叠的幽谷深处,我恍惚看见人们纷至沓来,并非全然为那书页中凝固的智慧结晶;倒更似一种无言的奔赴——在信息如洪流奔涌不息的年代,这巨大的水泥森林里,图书馆竟成了人们暂避喧腾的方舟,一处安放漂泊心灵的驿站。
图书馆常被唤作知识的殿堂,但也有人是在此寄放着一时半刻的喘息,一段暂且卸下俗务的停歇。阳光悄然挪移,那几缕微光从书架间悄然溜走,如时间本身无声的步履。我蓦然醒悟,在这座众人汇聚又各自沉默的殿堂里,偶尔的发呆,或许正是对自己最温厚的体恤。
当世界以无数声音与屏幕索求我们的每一刻清醒,能安然坐在书墙之间发一会儿呆,竟成了奢侈。这奢侈的停顿,给心灵留下余地,让被挤压的思绪得以悄然回旋、舒展——这片刻留白非虚度,它是生命河流中必需的洄水湾:在此稍驻,才令我们得以看清自己行经的波涛,以及前方流向的深浅。
(向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