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年来,我从未叫过他一声“爸爸”。每次和妈妈说起继父,都用“他”来代替。我习惯性地问:“妈,他去干吗了?”妈妈一边干活,一边答:“天气这么热,他又去外面挖树挣钱了,很辛苦的。”对我来说,仿佛继父只是一个局外人。
15岁那年清明,父亲去世,我就知道自己没有爸爸了,我的心变得冰冷而坚硬。到了秋天,同一个村而且就住我家后面的“他”(房子隔了几百米而已)来到我家。母亲征求我意见时,试探性地淡淡地问:“后面王某某,要来我们家干活,你觉得好吗?”我知道母亲其实已经决定了,就象征性点点头。为了母亲也好,为了我也好,不管是出于何种考虑,母亲再嫁确实没有什么不妥。
就这样,继父住进了我们家。
我和他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没有太多的交集,也几乎没什么语言上的交流。我在学校读书,星期天回家,我做作业、看电视,他和妈妈干农活。有时我们三个人,加上哥哥四个人,一起去田地里干农活,说话最多的是我妈,三个男的仿佛天生沉默。哪怕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也只是我和妈,他和妈之间的语言交流,气氛总有些闷。他有时从外面干完活回来,找不到我妈,和我眼神相撞时,他才会直愣愣地问我一句:“你妈去干吗了?”我就怯怯地看着他,如实回答。
过年的时候,我家就多了很多亲戚,是继父的老母亲、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以及两个外甥女等一大家子。一开始,我与继父那一脉的人保持距离。
这样大概过了5年。
直到我大二那年,继父和母亲做主把家里的老房子拆了盖新房。要知道家里那时光供养我上大学就已经很吃力,没有任何存款。继父主动去找他的一个家境不错的妹妹,前前后后差不多借了10万元。这样,我们家的三层小洋楼才拔地而起。对于这份情,我和哥终生铭记。10万元对于那时的乡下人来说,就是一笔巨款。
造房子是一件十分辛苦的事情。连母亲也有些委屈地说:“为了咱家这房子——还不主要是为你们两兄弟造的呀,我可遭了太多罪了。每天起早摸黑地忙活。要把那么重的砖头挑到三楼,要帮泥水匠干活,有时还要烧饭。房子停停建建,差不多造了半年,才把壳子立起来,村里人见面都说我都老了好几岁……”
母亲虽然没提继父,但我知道继父更辛苦。村子小,闲人多,总有风言风语传进母亲的耳朵,而母亲就会转述给我听。诸如,谁谁在你继父耳朵边说闲话:“你呀,别那么拼命替他们家干活了。两个儿子又不是你亲生的,以后他们待你怎样还不知道哩。你也一把年纪了,不要这么卖命!”
我大学毕业后工作了两年,我们家还清了10万元的借款,是全家人一起还的。家中的境况也逐渐好转。而那时继父已经过完六十大寿。
只是,我依然没有叫过继父一声爸爸。倒是对继父那一脉的亲戚,我都姑妈姑父地叫着。我也不知道为何,就是叫不出口。哥也如此,只是最近几年,他才对继父叫一声“阿爸”。阿爸这个称呼在我们的方言里,是叫自己爸爸的哥哥。的确,继父比父亲大几岁。
大概七年前的春天,继父患癌症去世,那一声“爸爸”却依然还是被锁在喉咙里,他这辈子自始至终也没有听到过有人叫他“爸爸”。
一起生活了15年的继父一夜之间就没了,家里突然少了个人,我这才明白,不能适应的不止母亲。
(厉勇)